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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隱密路徑:中國最後一批太監的歸宿之地

作者:陸波(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乙未年仲秋的午後,一隻花狸貓飛奔橫穿萬柳西路,它矯健的身姿顯示一隻貓的青春活力。一隻黑白喜鵲在空中追逐,發出喜悅而嘹亮的叫聲,掠過秋高氣爽的藍天。這怪異的場景讓我怔了一剎,這倆小生命在競逐交流嗎?實際上這景象只是它們的神秘因緣與我在這一時刻的偶合。而此時,我正在用雙腳尋覓並丈量一座消逝的村莊,想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這一句,前一句道盡物轉星移世事輪轉,而後一句,讓我想到一些被出生地拋棄的人們,譬如,清朝的太監們。


他們跟隨命運顛沛流離,在哪裡生養並終老,哪裡便是故鄉。為了這些人,我便尋找他們的「故鄉」——哪怕其中的某個已經滄海桑田的地點,或者某個苟延殘喘行將傾頹的古廟。這裡,便有可能是清朝太監們的終老地。

有記載說,最後一位清朝太監孫耀庭於1996年在北京後海的廣化寺歸西,因為他總算是有些頭臉的、侍候過宣統皇帝及皇后的高級別太監,所以他的死算作一段歷史標誌性的結束,也就是說從此世上再無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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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太監孫耀庭與廣化寺住持


太監們便是沒有故鄉的人,他們是10歲左右的男孩,有些可能更小,懵懂間被凈身,帶往令他們曾經構築夢幻的京城。故鄉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重重地關上。飛黃騰達的太監是極少數的,大多數人走入深宮後,便是一生的苦役勞作,甚至可能一生從未見過皇上的面。


他們年老體衰離開皇宮後,大致流轉至三個方向終老:


第一類,極少數太監會被至親接納,回到故鄉養老。但這些人是極個別的幸運者,因為太監入宮基本上為親人不恥,已被排斥為非男非女的異類,如果不是貪圖太監出來有可能帶來的那點銀子或者基於太監在宮內勞作期間給家鄉親人回饋的供養,那麼即使是至親也很難接納他們。


第二類,極少數的高級太監管家,比較伶俐能幹又能攀附上宮內關係,屬於混得好的,一生工作攢下了些資產,在京城買房置地,甚至娶老婆收過繼兒子。有閑不住的,繼續受聘給有錢人家做管家,頤養天年時也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頂級的例子就李蓮英,應該算是太監首富。有傳言說,他的4個過繼兒子各得白銀40萬兩 ,另有一大口袋珠寶。其他各侄兒各分得白銀20萬兩 ,他的兩個過繼女兒各分得17萬兩白銀。此外,李蓮英在宮中還存有300多萬兩白銀和兩箱珠寶,但他早已知道這些財寶不可能屬於他了,因此非常「明智」地告訴後人,不要再想這件事了。當然,這些財富只是他所聚斂財富的一部分,而且還不包括數額巨大、價值不菲的幾處房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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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劇《大太監》中的慈禧與李蓮英



第三類,屬於中下層的太監們,地投奔並依附散落於京城各地的庵廟寺院,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動了,就燒香拜佛等待生命終結。眾所周知,太監不可能有直系子嗣,都是「絕戶」,不但被世俗社會也被自己的親屬所蔑視及拋棄,不僅如此,「挖絕戶墳」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北京海淀中關村地區的變遷就是「絕戶」剷除的最好範例。


今天的中關村號稱中國的矽谷,科技現代化的前沿,雲集科學城北大清華十餘所中國頂級綜合大學,也是中國電子科技的發祥地,中關村西區,海淀創業孵化基地更是互聯網創新經濟的一片熱土。但在這一片充滿勃勃生機的科技熱土之上,倒回六十年去看,卻是一片荒涼的墳場,而且是以太監墓聞名的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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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太監們都是遠離故鄉的「絕戶」,無後嗣血脈,這些墳墓也是無人打理修葺。中關村坐落在永定河故道之上,有時斷時續的旱河,因為低洼曾是一片自然沼澤沒有多少人煙。因為河流故道的緣故,這裡曾叫「中灣兒」(也可能是「轉彎兒」的諧音),大約是河道在此轉向北,也就是轉向京城北郊的清河方向。


由於這裡荒郊野地,不知何時起被太監們看中,加之這裡的土地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一定不值錢,就不斷有太監購買,稱為「義地」,修建各類小小廟庵。太監們身體靈便尚能活動的時候,就來上香祈福,誠心供養,年老體衰後就扎堆生活彼此照應,死了就在附近埋葬。由於太監也被稱呼為「中官」,《漢書·高後紀》:「諸中官、宦者令丞,皆賜爵關內侯,食邑。」顏師古註解:「諸中官,凡閹人給事於中者皆是也。」所以從「中彎兒」到「中官屯」或「中官村」如此延續。建國後,中國科學院選中這一地址開發建設科學城,當然就是大面積的平墳拆廟,「挖絕戶墳」。反正「絕戶」墳也是可以隨意處置的,而「中官」一詞,科學家們認為刺耳,在北師大校長陳垣先生的提議下改名為「中關村」。


從中關村這個例子可知,太監們年老之後只有相互投靠彼此取暖。那麼,何人何地能夠收容那些並沒有聚下足夠資財且年老無依的出宮太監呢?當年,沒有養老機構,沒有收容院,有的只是寺院。

明清至民國期間,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寺院廟庵有幾千個,凡是修佛、修道及其他民間鬼神的太監均可以投靠適當的場所。基於佛、道宣揚的眾生平等且修好來世的思想,正好契合了太監們找到開脫自己悲慘命運的本願。由於他們幼年身體即遭到閹割,生活在非正常的生活環境里,被世人甚至自己所引為恥辱,因而會產生異於常人的心理狀態,也因此急需心靈上有所寄託。因此在精神信仰上,他們大多相信因果報應。譬如他們理解道教的某些教義,像白雲觀有「燕(閹)九節」(在正月十九日)的傳說,是說修行高深的道士「全真道人邱元清,以是日就閹」(見《萬曆野獲編》補遺三)。這種狂熱宗教主義似乎認為閹割就如同削髮出家修行一樣,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契合了太監們開脫自己今生由來的心態,以此獲得心理平衡。


清朝人龔景翰在《游大慧寺記》中寫道:「余客居京師無事,間從友人薄游京城之外,而環城之四野,往往有佛寺,宏闊壯麗,奇偉不可勝計。詢之,皆閹人之葬地出。閹人既卜葬開此,乃更創立大寺於其旁,使浮屠者居之,以為其守冢之人。而其內又必請於中朝之貴人,自公輔以上有名當世者為文,而刻石以記之。」也就是說,有相當一部分的寺院是與太監們的供養有關係的,它一方面收納信眾供養以助香火,另一方面也是太監們為年老退休之後尋到一方歸隱養老之所,便長期化地積累資糧。乾隆年間開始,有太監自我組織的養老組織「養老義會」出現,旨在以太監共同籌資的方式運作寺院的養老機制。太監尚有勞動能力的時候,每月給特定的寺院提供一定的供奉,待年老體衰即可由該寺院接納為其養老送終。


乾隆二十六年樹立在萬壽興隆寺的《萬壽興隆寺養老義會碑記》如是記述:「空門設教,以清凈寂滅為宗,慈悲方便為本。雖無裨於世事,可以飲甘露而得清涼。故薄世味、思高舉者,樂就之劫。因行僧寬素與內監官宦接交,每見老景衰病之秋,其困苦顛連而無所告。今有同志樂善者,願與行僧結一善緣,就依本寺,建立養老義會。每人各出三十金,交納常住,以作功德事。用其養老送死之規,自有條約,然入此會須要僧俗一體,彼此相諒,後來者繼續樂善不患無人,而此舉者自不朽矣。」詳細地介紹了養老義會的緣起及功用。


清末太監信修明遺著《老太監的回憶》中云:「余創立恩濟慈保古會於此(即萬壽興隆寺),救濟失業太監。」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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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修明《老太監的回憶》,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



據我的了解,清末民國北京有幾個寺院是以接收退休太監聞名的。首推萬壽興隆寺,這座寺院今天依舊保存良好,為一家單位使用,坐落於皇城之側的北長街39號。由於這座寺院比較早的建立過養老義會,基本收留的是一些相對有些收入的中上層太監,算是比較高級的太監養老寺院。另一類是以比較有地位有財力的太監出資購地興建的,包括購買寺院附近的土地,以出租土地房屋收益維持寺院生計,如李蓮英、劉誠印、崔玉貴等大太監,還有某些有文化修養且懂管理的太監如信修明,他們資助的代表性寺院如白雲觀、立馬關帝廟、褒忠護國祠等。這一類寺院基本是免費接收孤苦無依的離宮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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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興隆寺



其中最慷慨大方的善人是劉誠印,他參與資助或者主辦的寺廟大約30餘座。因為他是道教徒,且他也是僅次於李蓮英地位的大太監總管,對於清末太監大批皈依道教起到很大作用。信修明是清朝末期入宮(1902年),民國建立後出宮的太監,大約在宮內10年。因為他是個秀才比較有文化,留給後世一本《老太監的回憶》一書,提及他成立了恩濟慈善保首會,專門免費收養太監的事情。直至新中國更迭民國的1949年,他仍舊擔任位於今天八寶山的褒忠護國祠住持。當然這個褒忠護國祠隨即由新政府徵收,並在此地建立了今天的八寶山公墓。


上面提及的三廟宇,其中白雲觀今天是文物保護及道教文化的景點,也是香火旺盛的道觀。2001年6月,白雲觀作為清代古建築,且是著名的全真派一脈相承的道教道場,被國務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而褒忠護國祠作為一座收養太監的祠廟,也不可能在八寶山公墓的故址上復原,已永久性消失。唯獨立馬關帝廟,既沒消失也沒被保護,甚至是處於一種破敗不堪的很不體面的處境。


立馬關帝廟位於昆玉河西畔海淀區藍靛廠大街東端,與藍靛廠北路相交。從世紀金源大廈高層往下看,立馬關帝廟建築院落坐北朝南,分為東、中、西三路,院落為三進,東路是關帝廟部分,中路和西路曾經是太監們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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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看立馬關帝廟



現在,立馬關帝廟的院落結構保存基本完整,但西路的部分房屋比較凌亂,滿地磚頭瓦塊還有拆了一半的殘垣,然後有臨街的什麼零件配件商店,洗車行等,估計是倚著西院的院牆或者乾脆就是在西院拆掉的地基上搭建的,所以西路房屋的改變情況比較嚴重。有些資料說該關帝廟是兩進院,是錯誤的。總體規模看它是三路三進院,彼此相連應該是九個院落。東路、中路不僅結構完整,房屋也並未過度拆改。東路有完整三大殿,依稀看出當年的氣派。正殿排在第三座,綠琉璃瓦頂,山牆及坎牆用花琉璃磚砌成,我認為這個殿即是供奉關帝老爺的主殿。全盛時,其殿堂禪房共40餘間。


今天,它的西側是北京最大的商業購物中心之一——金源購物中心,周邊商業樓宇林立並環繞著大型住宅區——世紀城。這裡儼然一派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化高樓大廈景象,大道通衢,車水馬龍,歲月的印記幾乎被現代化蠶食殆盡,襯出它的古舊,一段舊歲月的定格。但是,雖然破敗不堪搖搖欲墜,這一座立馬關帝廟的骨架還是保存下來了。而且,雖歷百年風雲,院落的面貌卻是比較完整的,並沒有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也就是說一茬一茬的人們從這裡進進出出,歲月除了磨損了那些磚瓦門梁,卻依稀留下了它當年的模樣。對於一個大拆大建的巨大都市而言,只是民間百姓的「關帝信仰」建造的一間道家廟宇能夠基本完整地保存下來,而且在沒有受到政府的道教界人士特別的青睞與呵護的情況下,還能隱藏於鬧市,不能不說算一樁奇蹟。


2015年夏天某日,我來到這座院落門前。可以說,單從它的佔地規模,院落規模,這副骨架,可以算是我迄今所見過的最宏偉壯觀的一間關帝廟,氣派不凡的大廟。大門口立著海淀區政府2001年樹立的文物保護單位石碑,悠悠15年已過,除了這一方碑石,沒見到任何保護的蹤影。大約是忌憚院落的破敗荒涼甚至骯髒雜亂與周邊豪華壯麗的大商業樓宇過於失配,它被一圈漂亮的漫畫和標語圍擋圍好,只露出三個青磚帶檐小門,像被挖開的窟窿。這三個窟窿的裡面便是三路院落。門牌上標著「廠大街1—18號」,做標牌都懶得加上「藍靛廠」仨字,準確說,這個地方的門牌應該是:「藍靛廠大街1-18號」。但由於這幾年政府出資修繕了關帝廟西邊的西頂寺,現在這條大街也叫西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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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窟窿站著倆中年男女,河南腔調,跟前擺著的桌子上放一鍋煮熟的粘玉米,還有一盆滷蛋烤腸什麼的,很熱情地招呼我,但聽說我只是要進去看看不買東西,估計見我這樣的多了,也就不那麼友好隨口道:「沒啥好看的,裡面有狗。」雞和貓都有,雞還不少,是一群,在院子東側被拆開的院牆邊覓食。在前面提到的第三大殿——綠琉璃瓦頂主殿的院子果然有狗,但有人告訴我,它就是叫,不咬人,因為每天見的人多了。大致看來,三路院落各有前、中、後三個院子,東路的最後的院子門是獨自朝東開的,也就是它大概與中院前院彼此堵死不通行的。


我在大門和前院左右踅摸,找不到所謂的山門,也就見不到傳說中山門佇立的雕塑——棗紅立馬。因為是該廟祀奉的是關羽,棗紅馬應是其坐騎——「赤兔馬」,百年過去,主神和他的馬早已不知何處,但東路院落所謂「正殿綠琉璃瓦頂,山牆及坎牆用花琉璃磚砌成」依然還在,與記錄相符,流露出當年的闊綽華麗。房檐上的琉璃吻獸也是有所殘缺,而坎牆更慘,除少數殘存,大多漂亮的綠色琉璃磚不是被摳下來或者就是失修剝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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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東路後院時,碰巧遇到一位像維修工的男人,他告訴我這裡是盲人五金廠的宿舍,也是個老大難,拆遷吧,又是文保單位,又是盲人,好像安置比較困難,現在簡直就成了大雜院了。而且我的判斷,這些大雜院的房間基本上被出租給做生意的外地人,滿院子晾曬的如萬國旗的衣物,各種零碎雜物隨意堆放,完全沒有對居所的些許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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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金源購物中心東側高層俯瞰,仔細觀察東路,山門殿、前殿、正殿和後罩房,規制完整,依稀能夠看出當年的氣派,但看不清細節。而親歷實地考察,可見各殿均是三開間。正殿華麗漂亮,雖然有一隻白花狗圍著你吠個不停,還是可以清楚看到前出廊綠色琉璃瓦硬山頂,上有殘缺吻獸,廊壁有琉璃花磚,坎牆殘餘的琉璃飾面,琉璃歷經百年色彩依舊艷麗。這簡直是令人感動到要落淚的房子,是一些曾來過人間連性別都被扭曲的可憐的太監們的養老終所。


主殿後有後罩房,一溜房間應該是過去地位更低的做雜役的太監們居住的地方。罩房是我國建築的一種形式,是指院落後和正房平行的一排房子,一般都是住著女眷,因為比較隱蔽,有錢人家住著女傭下人等。後罩房再往後是最後的院落,有抱廈三間。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幅生動鮮活的生活畫面,顯然房間里正住著熱愛生活的人們,有紅紅綠綠的傢具雜物,外面掛著各色衣物。有女人挽著頭髮袖口高卷,出入著忙碌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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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字排開的三開間抱廈房,左右兩開就是後錯過去彷彿罩著它的罩房。據說,抱廈房就是當年過世太監的停屍間。按照慣例,死去的人不會馬上下葬,所謂屍骨未寒,何況這些遁入道觀的太監們,死在廟裡,當然要停屍要做法事,這些都需要在抱廈辦理。不過,出於對太監們悲慘命運的惜憐,我不覺得這裡的抱廈有多麼恐怖,反而覺得那個很可能停屍的抱廈倒是挺俏皮地突出來,現在又被居住者活色生香地使用著,堆著彩色而雜亂的物件,恬淡無奇。


關於立馬關帝廟的石碑到底有幾塊沒有確切記錄,《日下舊聞考》——「郊坰西九」裡面提到,有明朝萬曆十八年九月豎立的兩塊碑石,一塊是大理寺卿洪聲遠撰文,另一沒有署名,但記錄的都是有關一個叫王從智的人有神靈附體的神通事件。乾隆二十一年敕建重修的時候,這兩塊碑石尚在,但從《日下舊聞考》的記錄得知,官方對這個神通事件頗不以為然,不認為很有價值。估計在敕建重修時,樹了自己本朝的碑,把明碑清理掉了。如今,這個大雜院連清朝碑也不見蹤影了,好在文獻管理部門留有兩幅清朝光緒年碑文拓片,而拓片記載的就是該廟的歷史。


其實這兩座碑是在光緒六年(1880年)、光緒七年(1881年)相繼豎立,說明在那兩年,這個廟正當繁盛,一方面是繼乾隆年後再一次修葺擴建,另一方面也通過立碑確立了作為百年古廟的宗教文史價值。


現將兩幅拓文展示如斯。


拓片一:碑額篆書:聖人無疆。


碑文:茲因大明嘉靖二十二年,有道士李明道募化,重修立馬關帝廟五聖殿宇;至大清雍正四年,道士王本陽自置此廟,傳與門徒黃義通接辦焚修。黃義通傳與道士李禮清等五人,又傳與道士王嘉鶴等,王嘉鶴等傳與道士劉祥德等七人。劉祥德之徒王宗岳焚修至今,並未收門徒,因已年老,恐無人接辦焚修之續。今煩京都西安門內養蜂夾道清涼興國寺住持賈德祿,並同順堂劉寶德說合,情願將此廟引眾善人等接辦焚修,有眾善人等情願接辦焚修,王宗岳將本廟首本字具帳目傢具等項,送與眾善人等。自送之後,如有王宗岳娘家人並親族人等、師兄師弟,爭論此廟,有王宗岳立字為證。眾善人等自接廟之後,發心募化重修,永為修息之所。事已勒石,立送廟守善道士王宗岳,說合引善人賈得祿、劉寶德入廟。眾善人等。大清光緒六年二月初九日立。①


上述這段文字記錄了立馬關帝廟的來龍去脈,說明在明朝嘉靖之前這座廟庵就是存在的,然後自雍正年至光緒年間的傳承脈絡。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有道士李明道募化重建。到雍正四年(1726年),成為道士王本陽自行出資購買的私廟,延續傳給門徒,但傳至王宗岳時,他並未繼續收徒,唯恐死後親屬找來侵佔廟產,就特別立下字據,將此廟移交給「眾善人等」。


拓片二:碑額篆書:萬古長春。


碑文內容:關帝廟自古及今遍中及外,無不尊而奉之。我朝二百來,聖聖相承,備極隆重,載在祀典,班班可考。京之西長春橋藍靛廠,舊有明嘉靖年間取建關帝廟,歷年久遠,漸就傾頹,若置而不修,無以安神靈而昭福佑,善人君子所不忍也。茲李樂元、劉誠印等貳拾捌人等,共發宏願,葺而新之。乃為之銘曰:桓桓大帝,聖武孔彰。雲龍會合,鐵騎騰驤。心懸日月,力荷綱常。英雄簡冊,歸白雲鄉。亦赭其馬,乘風奮楊。惟茲廟宇,嘉靖歲古。惟神呵護,如棟斯礎。鳥革翚飛,天高日午。颯爽英風,弓刀楚楚。乃新斯廟,以祈豐年。有來士女,瞻拜神筵。臣忠子孝,弟後兄光。無祈不應,有感皆宣。皇圖永祚,億萬斯年。落款是:經筵講官頭品頂戴太子少保刑部尚書管理戶部三庫事務尚書房行走國史館正□裁□□京通下七倉大臣潘祖蔭謹書。大清光緒辛巳七月日敬立②


兩幅碑文拓片的時間相隔一年半年,也就是說一年半前還是純粹民間的道士廟,過了一年半有宮中的人開始接手廟宇的整修事項,還請了當時的大文豪書寫碑文。


拓片二我沒有得見原件,如果有原件那必是一件書法精品,因為書寫碑文的是與翁同龢齊名的大書法家、金石收藏家潘祖蔭,同時這位先生也是朝廷內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咸豐二年入一等三甲進士,探花,光緒朝工部尚書,在南書房行走侍駕近40年,絕對的皇帝的高級問政顧問。


能請到如此大人物為一家關帝廟撰寫如此八股橫秋,文辭華麗的碑文,可見重修廟堂的大金主是宮內何等有頭臉的人物。「茲李樂元、劉誠印等貳拾捌人等,共發宏願,葺而新之。」這裡我們見到了光緒年間最有勢力的太監大總管李蓮英(即李樂元)、以及二總管劉誠印的名字。這二位都是從咸豐、同治到光緒跨越三朝的元老級太監,六宮之內統攬事務,也都是慈禧太后最為信任的身邊之人。


劉誠印去世略早,病逝於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此人與北京白雲觀有深厚淵源。他於清同治九年(1870年)皈依道教,成為白雲觀第二十代律師。且貢獻巨資傳戒、重修碑誌、拓修雲集山房、創建和捐助長春永久供會及刊版印經等。據說他主持了白雲觀數次宏大規模的受戒,受戒眾每次都是數百上千人,而清末宮內太監大多皈依道教,與劉誠印的鼓動及贊助不無關係。同時他也將自己所有資財捐助營建寺廟,有記載的即達三十家左右,終生沒有為自己置辦什麼宅邸私所,全部都供養給寺院。他在五十幾歲得了一種叫「石麻症」的病,但屬於現代醫學的什麼病不太清楚,推測應該是某種腫瘤,因為說是第一次讓西醫「割治」,好了,後來再發,便無力回天。在記敘他生平事迹的碑文上記錄了他「曾受園亭騎馬乘舟回寓、疾時加賜黃金藥品之寵。」可見慈禧太后對他的恩寵。可惜他天不假年,過世偏早。


李蓮英被近代以來的影視作品妖魔化了,實際上這個人做人是一等一的層級,「歷列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問誰能若是之慎始敬終、進退得宣者哉」,「事上以敬,事下與寬」,也可能是一種比較符合事實的寫照。因為從各種史料記載,李蓮英在宮內上上下下為人比較圓通,上至慈禧的對頭光緒也是稱讚「李安達」忠義,下層的宮女太監也多少得到他的照拂。但比較一致的觀點是他比較愛財,有關他置房置地都是明面的事,到今天他在崇文門一帶房產尚存。他離宮時奉上的十幾個大捧盒的珍奇異寶給隆裕皇后的事也是真實的,美其名曰「不願皇家珍寶流落民間」。因為他畢竟為宮廷服務一生,暗地操作賄賂之事不能完全撇清,但他大內第一總管,花翎二品頂戴的身份確實是俸祿優厚,而因其聰明乖巧八面玲瓏深得慈禧歡心,所得賞賜自然多到沒邊。與劉誠印相比,他的宗教信仰並不明確,但他在為年老太監捐建養老寺院方面也還是做出了不少貢獻。


潘祖蔭能為立馬關帝廟撰寫碑文,實則是兩位大總管的面子的確太大,而且作為南書房行走之高官,與這二位一定也是交情匪淺多有照應。


當然,劉誠印死在任上。他傾盡心血捐建寺社,但自身並沒有受益於他捐資建立的三十餘間寺院的任何一間。李蓮英為慈禧太后守孝後退休離宮,回到自己崇文門外宅邸度過了最後三年的退休後生活,便也謝世了。但無論如何,這兩位有頭臉的太監頭領引領的捐廟善舉,多少也得到皇家的一些幫助,也算是為太監退休安置找到了一條官民共襄之道。


立馬關帝廟作為京西比較大規模的太監養老廟,接納了眾多並不是很有錢的老太監,因為這裡不像萬壽興隆寺那樣有「養老義會」制度,這裡更像是慈善機構。那位接替劉誠印的慈禧後期的太監二總管崔玉貴(這位最出名的事是庚子之亂將珍妃推下水井),也在慈禧去世後隨同李蓮英出宮,就落戶在立馬關帝廟。他用自己積攢的銀兩為寺廟購買了周邊680畝稻田,與他的徒弟及眾多還有勞力的太監以種稻為生,直至他1926年去世。



北京的隱密路徑:中國最後一批太監的歸宿之地


據說圖中左一為崔玉貴



另外一位著名的末代太監、壽至94歲高齡,且以口述自傳拍過電影《中國最後一位太監》的孫耀庭,也是寄居立馬關帝廟直至解放初期。



北京的隱密路徑:中國最後一批太監的歸宿之地


電影《中國最後一位太監》,莫少聰主演



新中國建立後的土改運動中,太監們因為有稻田廟產被劃入地主階級,他們被集體轟至長河東岸的長春橋村,也就是說他們從長春橋跨河,從西側的關帝廟搬至東側的長春橋村。長春橋村的大致位置在今天的海淀區政府大樓、北京大學萬柳宿舍一帶,離歷史上乾隆敕建的泉宗廟很近。這便是我在本文篇頭提到的花貓與喜鵲追逐的地方。


我曾看到過資料提及,居住在這一帶的人曾回憶,50年代長春橋村一帶有高低土坡,偶爾會看到面色蒼白老邁體弱的太監在其中散步。在長春橋村居住的太監有張自光、趙榮升、邊法長、侯長貴、張修德、池煥卿、孫耀庭、老郭三和蔡當家的。這大約還算是些有頭臉的太監。再後來,他們被集中到萬壽興隆寺及後海廣化寺生活,也就隨著時間流逝,自然規律,逐漸離開他們痛苦的世間生活。


寫到此,我自己都很訝異,這座立馬關帝廟竟然與清朝後期的著名太監都有各種各樣的聯繫。


我一直認為,太監製度是人類史上最慘無人道的制度之一。那麼多本該純真的兒童,過早地被成人社會在生理上給與如此殘忍的戕害,如此野蠻。從明末崇禎時期的9萬太監,到清宮初期的9千太監,數目還是很大。直至宣統年間,據載,皇宮發生過一次火災,溥儀疑心是太監故意放火要燒死他,故而轟走了宮內絕大部分太監,那次出宮的人數也有1000左右,這是清朝末期的數目。除了極少數太監頭子攢下了不菲資財,剩下流離出宮的大多數太監們連社會的最底層都不如,不僅是貧困無有所依,還因為閹人的身體,困擾他們一生的心靈的扭曲,他們甚至自己都認為今生卑賤無以做人。


我看過一段文字,講述某位學者三十年代在北平的茶樓遠遠地看到太監在為一些獵奇的人講述宮廷舊事,本想招呼過來,他的朋友便說,這些人又臟又臭面目醜陋,就靠賣點編排的故事討口飯吃。事實上,很多出宮的太監在民國時期已淪為乞丐,苟且殘生。立馬關帝廟裡的太監還算是幸運的,他們至少還不至於流浪街頭,而是在京城的郊區過上一段農人生活。新中國也沒有過於為難這些可憐的人,在他們最後的老病人生階段,還是以寺廟的方式收容了他們,給他們養老送終,也許,多少還是各種人的善良之心在散發熱度吧。


太監們離開立馬關帝廟後,這裡一度被當作學校使用,這個學校後來併到今天的海淀第19中學。再後來,變成盲人五金工廠職工宿舍至今。雖然現在它已呈現廢墟狀,雖然被列為文保單位已跨入第十五個年頭,但因拆遷安置補償等複雜問題一直沒有處理清楚,這座迄今我見過的京城最大規模的關帝廟,以殘破之軀尚不知何去何從。但是,我們還是應該記住這樣一些人和事,他們與常人一樣,有悲傷也有善良,再卑賤的生命歷程中,也有些許微弱之光。



北京的隱密路徑:中國最後一批太監的歸宿之地



【注釋】①②本文提及的碑帖內容來源於《北京圖書館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彙編》.51-60冊 明,及該彙編61-90冊 清


【注】本文原標題《藍靛廠立馬關帝廟》,當前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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