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一切

讀紀德《人間食糧》

張 虔

《人間食糧》這本書反對最慣常的閱讀姿態，它是你無法坐下來仔細品讀的一本書。「坐下來」，似乎是和這本書最格格不入的動作。它的每一個句子，都要求你從書桌前站起身來，疾走、跳躍、甚至奔跑著閱讀。當你的雙腳輪番踩踏堅實的大地，你的耳旁捲起小小的風的漩渦，你的鼻子嗅著，你的眼球，墜入這個世界上紛亂迷離的光線，當你感到這個世界上的事物，像情人細膩溫熱的手撫摸著你的時候，你就可以遵循那條紀德在書中給出的最重要的教誨：扔掉這本書，乃至扔掉一切書。

這條教誨的語氣，也是整本書的寫作口吻：它號稱自己是一本傳道書，由先知寫給信徒，卻不提供任何道理。自始至終，這本書沒有針對信徒的諄諄教導，循循善誘，有的都是像「扔掉書本」這樣的命令和蠱惑。作者也並不試圖解釋這些書寫的跋扈和霸道，因為他根本就不信任由理智、邏輯、琢磨和掂量抵達的真實。

安德烈·紀德《人間食糧》

在這本書里，如果你首先不是一頭動物，你也就根本算不上人類。紀德用大量的筆墨書寫自然，山、河流、樹木和花草，但所有這些被呈現的時候，他並沒有同時給我們提供一雙觀賞的眼睛，因為這些被書寫的事物，並不是用來欣賞的景色。因此這本書里也沒有針對景物的「描寫」，每一個句子都是在「敘述」。在紀德看來，面對自然，如果你僅僅感到一種審美的愉悅，無疑是種可悲的退化。因為沒有一隻動物，會覺得自然的「景色」是美的；對動物來說，根本不存在景緻。整個我們視之為環境的，與動物而言就是存在本身，是動物肉體的一部分，就像街道、樓宇、工廠和港口，也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這是一本不可理解，只可感受的書。也是在根本意義上屬於詩和最有活力的生命的書。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用它來檢驗自己——如果你對這本書已毫無感覺，不管你實際上多大年紀，你都已經進入了陳暮的老年。

黑藍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