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以霸悍之筆 塑清靜之氣

編者按：潘天壽先生是我國20世紀傑出的國畫家、美術教育家，是現代中國畫教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一生，是為繼承弘揚中華傳統文化不懈奮鬥的一生。近日，「紀念潘天壽誕辰120周年座談會」和「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在北京相繼舉行，以其畫作、畫論、詩詞展示了潘天壽先生在文化、藝術和教育上作出的傑出貢獻。本版特約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撰文書寫一代大家的藝術造詣和教育情懷。

中國美院的歷史已近九十年，其學術脈絡，總括地說有兩條：一條是林風眠先生倡導的東西融合之路，一條是潘天壽先生開創的傳統出新之路。正是這兩條道路彼此相照，互為激蕩，形成學院學術上的深度交匯，無論身處什麼年代，在東西之爭的大格局中，中國美院始終承擔著繼學開今的創新使命。地緣性的紛爭，時代性的畸變，相疊相生。東與西、古與今、雄與秀揉捏在一起，錘鍊成多元趨新的勃勃生機，積蓄成生生不息的學術追求。

潘天壽先生的傳統出新思想是經過長期磨鍊與淘洗而形成的。上世紀50年代中後期，潘先生鮮明地提出了東西文化的雙峰思想，以高度的自信、寬廣的視野，把握民族繪畫汲取眾長、必要增高闊的要義，告誡「失去獨立風格無異於中國繪畫的自我取消」。他的警惕「削峰拉平」之說不唯形象生動，更為直至今日諸般表象化、平面化的文化異動現象提供批評的有力話語。「增高闊」則為中國繪畫的實質提升提供了一種尺度。這種話語和尺度，既樹立起一個文化獨立的軸心，又為時代的創造留下拓新的空間。從1924年潘先生在上海創建中國第一個國畫繫到上世紀60年代，縱觀四十餘載的講壇生涯，在中國畫教習的沉浮離斷之間，潘天壽先生在中西文化互取所長、雙峰峙立的思想背景上，始終獨立不拘，既信心滿滿又憂思孤詣，既獨立堅守又激揚主張，自覺抗擊各類傳統虛無思想和激進變革做法，高高擎起捍衛中國繪畫獨立性的旗幟，為中國固有的文化天地立心立命。潘先生還以他的遠見卓識，提出人、山、花分科教學的主張，添設臨摹課以提高對傳統繪畫的認識和技法訓練，以明確清晰的教學舉措，創造性地建構起極富特色的中國畫教學體系，開闢了一條影響全國的中國畫國美之路，親自培養了一代代傑出的中國書畫學子。中國傳統繪畫在國美的沃土上，在與融合之說互動激蕩的過程中，持續地繼絕學、存自信、開新篇、立新人，得以史詩般地播揚。潘天壽先生正是這場偉大播揚的頂天扎地的立心者和倡導者。

潘天壽先生的繪畫傳統很深，時代精神又很強，其核心處是撲面而來的浩然大氣。他以特有的扛鼎霸悍的筆法，來內塑誠敬清靜的氣息，外練剛烈宏大的質感。他的筆墨將清明正直的道德理念與審美意識牽聯起來。清明則簡，正直則剛，正是這種至簡、至剛，往還似贈，興發如答，吐納而成他的繪畫所特有的浩然大氣。一方面，他以草木樹石孕養精神的操守；另一方面，他又超越人格在草木之上的象徵，而用中國的筆法直呈人格興發的本身。某種中國繪畫根植於草木群落的諦念與靈心，在潘先生的繪畫中，還原成寂靜而宏博的氣息，凝聚起東方繪畫最為感人的力量。

潘天壽先生用巨石磊磊在畫面上造險，又用草木莘莘在石上破險，鑄煉墨線的鋼澆鐵鑄的力量。中國民族某種至為剛烈的氣息，誕生在潘天壽先生的草木樹石的筆頭之上。抑或說，這個筆頭以草木樹石本身的方式，乘著積蓄在他的軀體中的個性能量，揮寫出「雷婆頭峰」蘊蓄的雄強霸悍，揮寫出抗戰烽火、喪亂離斷的悲懷鬱結，揮寫出大躍進時代氣壯山河的雄強與爆發，揮寫出一位偉大詩人鬱積在心的殷周之血、鐵石之身。與此同時，這鐵石之身卻不強為，只在微機處點石成金，以極簡的方式，來完成磅礴吐納，得入禪畫一味、道技一體的境界。在同一個時代中，沒有哪一個畫家像潘先生那樣賦予筆墨以如此浩瀚的骨氣，在這氣勢之外又如此接近「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天心道境。

潘天壽先生曾言：「我這一輩子是個教書匠，畫畫只是副業。」作為中國畫和書法現代教育的奠基者，潘天壽在西風東漸中力挽狂瀾，以宏博的視野、堅定的毅力，建構起中國傳統藝術在現代藝術教育體系中得以教習與傳承的人文系統。他「兩峰挺立」的藝術與教育思想久久地涌流在中國美術學院的精神血脈里，鑄就了中國美術學院獨特的學術靈魂與使命——實現中華文化精神的當代轉化、當代活化與提升。

一個民族需要怎樣的藝術教育？是不是培養一些畫家，附庸風雅就算？當然不是。真正的藝術教育是樹立一個心靈，就是張載講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所以藝術教育要樹立文心，要培養一批人，通過這些人把這個文心向社會發散出去，傳播給一代青年。潘天壽先生一生所做的正是立心的工作，他既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位偉大的藝術教育家。

《中國教育報》2017年05月12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