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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的紅燒肉

「老媽子,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毛主席的紅燒肉』。」

老頭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吃一塊毛主席的紅燒肉。

老頭自小是個孤兒 ,剛落地,娘就死了。爹說進城弄些吃,從此沒有回來。老頭只好跟著老外婆過日子,吃著百家飯長大。雖看過不少豬跑,卻不曾吃過豬肉。記憶中,頭一回吃豬肉,竟然是毛主席的兩塊紅燒肉。那是 1961 年 8 月 1 日,16 歲不到的老頭到梅嶺下的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梅嶺分校報到的第三天。那天,剛巧也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三周年紀念日。一大早,已經餓的全身有點浮腫的老頭就坐在禮堂的長條凳上,聽校長傳達最高指示——毛主席為紀念日寫的信,即後來著名的「七三零指示」。時隔多年後,老頭仍十分清楚地記得毛主席的每句話,並常常得意地向老太背誦:毛主席對我們說,同志們,你們的事業,我是完全贊成的。半工半讀,勤工儉學,不要國家一分錢,小學、中學、大學都有,分散在全省各個山頭,少數在平地。這樣的學校確是很好的 ……當然,這些話其實都是從校長嘴裡出來的,但老頭每次都會故意隱去校長,好像是毛主席親口對他說的。

不過,讓老頭更念念不忘的是聽完最高指示後吃到的兩大塊紅燒肉。因為受到毛主席的表揚,學校決定把一頭老母豬宰了,做一大鍋紅燒肉給師生加餐,以示慶祝。

因此,當老頭一邊認真聽最高指示的時候,一邊密切關注著禮堂對麵食堂的動靜。快到中午時候,老頭的眼睛就盯著對面不會動了,因為紅燒肉的香味開始飄進禮堂。好在按捺不住的人不止老頭一個,幾乎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觀察對麵食堂廚房的動靜,就連校長也時不時瞟上幾眼。最後,校長善解人意地大手一揮:散會,吃肉去!

老頭每次說到這,總會強調:那會兒,據說毛主席本人也沒紅燒肉吃,而我們有一大鍋在對面等著我們,你說說看,你說說看?!

老頭當然不是要求他的聽眾對此做什麼評價,他只是想突出這鍋紅燒肉的珍貴。當時,飢餓了很久的共校師生們,幾乎興奮了一天一夜,把這鍋珍貴的肉稱為「毛主席的紅燒肉」。幾乎從未吃過肉的老頭,更是激動不已。自從老外婆病死後,老頭已經有將近兩三年沒吃過飽飯了。初中畢業時,老頭問班主任,有沒有學校不收錢,還給飯吃。班主任想了想,那你就去共校吧。三個月後,老頭拎著老外婆留下的一個小樟木箱,走了兩天,從老家走來到梅嶺山下這座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分校。果然,不僅有飯吃,居然還有紅燒肉吃,老頭內心直呼:共產主義萬歲!毛主席萬歲!

那次加餐,老頭一共分到了兩大塊紅燒肉,堆一起,竟有半個饅頭大,放在碗里,沉甸甸的。老頭一時竟不知如何下嘴。看看旁人,都聚精會神吃上了,老頭才舉筷,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含在嘴裡,慢慢嚼,然後仰頭吞下。老頭先是精肉、肥肉和肉皮分別咬著吃,細細品嘗其中的差別,然後三品種又一塊咬著吃,試試味道有什麼不同。這塊肉,老頭足足吃了 10 多分鐘。

然而,老頭後來卻一直無法形容出自己吃肉時的感覺,每次說到這,只會搖著頭感嘆:啊呀,那,不得了,不得了,吃得我眼淚掉下來了都不知道。於是,讓聽者老太非常神往。

老頭說,本打算留一塊肉晚上吃的。誰知擦完眼淚後,筷子又不自覺地伸向碗里,等老頭反應過來時,肉已經到肚子里了。不過,老頭不後悔,因為這 20 多分鐘成為他平生最美好的記憶。

自從吃了兩塊毛主席的紅燒肉後,在共校讀書期間,老頭再也沒有吃到過紅燒肉。不過,這並不影響老頭的熱情。雖然共校繁重的體力勞動讓老頭幾次昏倒,但老頭幾乎每天仍然高唱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一直唱到大杞山林場。老太,就是被老頭的歌聲所吸引,成為老頭的革命伴侶的。

大杞山林場位於江西省最高山脈九嶺山脈下,老頭去的那會兒,成立沒幾年,整個林場連一間固定的房子都沒有,只有一些臨時搭建的流動木房子,從一個山頭搬到另一個山頭,屬於當時條件最艱苦的林場之一。絕大部分職工,都是從湖南、安徽、江蘇逃難過去的農民。比如,老太一家就是從蘇北農村逃去的。當時,在老太老家的那個村裡,餓死了不少人,其中包括老太的弟弟——老太家唯一的男脈。老太爹,怎麼也想不明白了,發誓不再種田。於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拿著偷偷攢的一些乾糧,離家出走了。一年後,老太娘,拿著老太爹寄來的唯一一封信和 27 元 8 角 3 分錢,帶著老太,千里尋夫,尋到了大杞山林場。老太爹帶著尋來的老太娘和老太,又尋到張場長,張場長又讓老太爹去尋沈會計,沈會計在工資表上添上兩個名字,於是老太娘和老太就在林場落下來了。就這樣,林場吸收了不少像老太家這樣的人,到這深山裡安居樂業。

老頭共校畢業時,聽說了大杞山林場,便唱著「毛主席的話兒記心頭」,自告奮勇來到這個山頭,成為林場少數幾個能識文斷字的人,頗受逃難農民出身的職工的尊敬,老太就是其中崇拜者之一。

因此,當老太第一次聽老頭講「毛主席的紅燒肉」的故事時,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弄次紅燒肉給老頭吃,與毛主席的紅燒肉味道一模一樣的紅燒肉。對於自己的手藝,老太是非常自信的。她曾經用山後挖來的馬蘭頭、薺菜、蕨菜、馬齒莧、苦菜、野筍等,調製出一桌的山鮮,成為林場的第一盛席。然而,深山裡卻長不出豬,巧婦難為,老太恨呀!

沒多久,四個小子相繼報到,老頭老太再也唱不出「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了,每日為小子們的口糧奔波犯愁,更不敢奢望紅燒肉了。那時,老頭老太每人每個月有半斤的肉票,四個小子每人只有成人的一半,全家加起來一個月只有兩斤。可不敢都吃盡,每個月都得留下三兩或半斤肉票到過年的那個月,否則咋叫過年?

時代的特殊產物:肉票

就是剩下的一斤多肉肉,老頭老太也從未敢奢想做成紅燒肉,因為這大大有違於老太細水長流的持家原則。每次老頭從五六十里遠的鄉食品站排隊買來肉後,老太都要仔細地將肥肉剔出來,熬油留著炒菜,而油渣就是當天的主菜。剩下的精肉,老太是不捨得弄的。因為已經有了油渣,所以老太一般只留下半個雞蛋大的一塊新鮮肉當天炒著吃,剩下的用大顆粒鹽炒起來,每隔兩三天便取出一點用作佐料炒菜,這樣一直吃到下次買肉。肉上帶著的一點皮,老太也是不會浪費的,她將皮刮乾淨,穿個小洞,用根小麻繩栓著,掛在廚房門外晒乾。等到攢到有一碗的時候,一起取下來洗乾淨,煮爛,然後切成絲,用辣椒炒炒,就變成一道佳肴。不是特殊的日子,老太是不會輕易把廚房外的豬皮弄上桌的。

即便是過年,老頭老太也不敢做紅燒肉。因為這時候,需要做一兩塊臘肉掛在廚房外,一來顯得富貴,二來有客人了,也有東西招待。此外,年夜飯的肉丸子也是必不可少的,炸完肉丸子,剩下的肉便只夠當佐料配配菜了。要是拜年的客多了一兩個,老太的肉便留不過正月。有一年,老太的三個叔叔從蘇北老家來看望老太爹,在老太這住了幾天。老頭老太都是實在的人,加上又是遠來貴客,於是餐餐有肉。老太的三個叔叔走後,老太的廚房裡將近三個月聞不到肉香,老頭嘴裡的那兩塊「毛主席的紅燒肉」便成了餐桌上的主菜。

老太第一次得以顯身手為老頭弄紅燒肉是她承包鄉里供銷社旅舍那年。那時候,老頭老太都已經離開了林場。老頭在一次胃大出血後,再也不適合做體力勞動了,便從林場調到山下的鄉政府上班,老太也隨著調到鄉里的供銷社。不久,因爹去向不明而被戴上的狗崽子帽子的老頭,一下脫帽子了,接著入黨了,還很快推薦到區黨校大專班脫產學習,剩下老太一人在家帶著四個小子。

這時日子更緊巴了。老頭的工資沒了,全家的收入只剩下老太一個月的 23 元 8 角,要負擔四個小子的讀書費用和六個人的嘴巴。這時候,老太的菜園子面積也達到歷史最高水平。秋天的時候,老太種的南瓜、西紅柿、辣椒、茄子、苦瓜、雪裡蕻等,需要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採摘,用籮筐挑回家,然後再花上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來腌制,一年的蔬菜供應基本沒問題,然而肉依然還是種不出來,餐桌上的肉依然只有豆芽那般大小。過年的時候,老太會讓食品站的小李偷偷給她留兩個後腿蹄膀和幾斤一級肉,但老太一般都腌制起來,掛在廚房門外,一來增添點過年的味道,二來以備有客來拜年,紅燒肉仍然只是老太嘴裡的一道菜。

但那一年不一樣,那一年年底,老太一下分到了 68 斤豬肉。

那一年,老太和她的三個姐妹承包了供銷社的旅舍,還在旅舍里開了小飯館,在提供住宿的時候也提供家常小菜。那時,山裡雖有些偏僻,卻也非常熱鬧,常客就有不少,如長途客車司機、進山做木料生意和藥材生意的外省人、各種採購員和收購員、定期來做物資交流的其他鄉里的供銷社同志。再加上每年定期出現的縣結紮隊的、賣各類蔬菜種子的、耍猴把戲的、江湖牙醫、賣老鼠藥的,甚至有專門進山抓蛇的。如果大雪沒封山的話,老太的旅舍不僅住得滿噹噹的,小飯館的生意也是紅火火的。最盛的時候,隔壁國營供銷社飯店的人只能坐在條凳上數蒼蠅。

時代的特殊產物:供銷社

這時,勤儉的老太建議小飯館應該養頭豬,充分回收有限資源。老太這一提議,立即得到同樣勤儉的姐妹們的贊成。第二天,一隻小豬就開始歡快地生活在老太小飯館的後面,養豬的大頭再也拿不到老太她們免費的潲水啦。

老太的生意照舊一天天紅火,小豬也一天天長大。冬天到了的時候,大雪開始封山,客人漸漸少了,老太她們的小豬也長成一隻結結實實的大肥豬,該出欄了。小豬出欄的那天,簡直就是一個狂歡節。天還麻麻亮,食品站的小李就拿著麻繩和尖刀,帶著兩位徒弟來到小飯館前,此時,老太她們已經煮好了一大鍋開水。小豬拖出欄、綁上案板時的嚎叫聲,簡直讓老太和她的姐妹們陶醉。

那天,老太的喜悅和興奮是無法形容的。她讓老頭和四個小子帶著家幾乎所有的盆,在一旁等著,自己則手足無措。直到分完豬肉,看到案板上如小山似的的四堆豬肉,老太才反應過來。除開半副豬肝、一副大腸、半個豬頭、半盆豬血外,老太分到了整整 68 斤豬肉。老太指揮老頭運了三趟,才搬回廚房,便再也沒有從廚房出來。

分肉的時候,老太沒有忘記紅燒肉。為了得到那兩條精肥相雜近 10 層的、可稱為極品的肋條肉,她放棄了幾乎是那一倍的一塊肥肉。因為她聽說,這是做紅燒肉的最佳材料。

這次,老太決定好好弄一次毛主席的紅燒肉給老頭吃。

老太先把肥膘熬油,四個小子守在灶台邊,時不時地用手牽走一兩塊油渣,老太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喝止,反而笑嘻嘻地默許,一臉家庭主婦的驕傲;接著,老太炸了一大盆肉丸子,用的幾乎是百分百的豬肉,而不像以前,總是盡量摻雜各種蔬菜,幾乎吃不出肉味。同時,老太指揮老頭,將剩下的豬肉割成一條條,再划上幾個口子,灑上一層厚厚的粗鹽,用小麻繩穿著,在廚房屋檐下掛了一排。最後,老太開始弄紅燒肉。

雖然此時老太已做了近一年的專業廚子,手藝得到一致公認,但老太卻從沒弄過紅燒肉,也不知道紅燒肉如何弄。不過,老太依然十分自信,因為她有個老太私房菜秘笈:油多、火大。所謂油多不壞菜,為什麼越遠大媽炒的菜吃起來像吃草,就是因為不捨得放油。油放得多,菜才好吃。其次,火一定要大,菜倒進鍋的時要有「唰」的炸鍋聲,聲音越響菜就會越好吃。最好,菜下鍋的那一瞬間,鍋底還能起明火,那才是本事。

為了讓老頭吃上夢寐以求的紅燒肉,老太那次是舍了本的。她把剛熬好的豬油勺了足足有大半碗放到鍋里,再將切成碗口大的極品五花肉放到鍋中,大火狠命炒。聽到五花肉在鍋里滋滋響,老太美滋滋的。她一邊奮力翻滾著鍋里的肉,一邊不斷地問老頭:哎,你看看,毛主席的那兩塊紅燒肉不會有這麼好吧?這可是豬身上最好的兩塊肋條肉,你看看這塊,這肥的精的有 10 層了!哎,毛主席的那兩塊紅燒肉切的有這麼大嗎?不會有吧?你們食堂哪捨得切這麼大給你們吃!

老頭樂呵呵,不說話,不停拉著風箱,時不時地往灶里添根柴,臉和老太鍋里的紅燒肉一樣,漸漸興奮成一個顏色。倒下半瓶醬油和半盆水,放好鹽和味精,老太蓋好鍋蓋,囑咐老頭不用再添柴,看好鍋子,便拿著碗和勺子到房間拿糖。糖在老太家屬於高級食品,只有家裡來貴客了,老太爹、老太娘來看孫子了,或者哪個小子病了或過生日或考試得獎,才能喝上一碗白糖水,一般情況,誰也別想享受白糖待遇。

偏偏老太的幾個小子,一個比一個饞,一個比一個機靈,常常偷吃老太的白糖,以及金橘餅、麥乳精、大蜜棗等一些同屬老太的高級食品系列的東西。無論老太藏哪,第二天總能被小子們找著。老太最後沒辦法,央湖南佬楊鐵匠敲了一個小錫片箱子,掛了把鎖,放在自己床下,才保證一年到頭這些高級食品不斷貨。

這次,老太是真正舍了本,剜了半罐白糖放到鍋里,然後不停地攪著,仔細觀察鍋里紅燒肉的顏色,要老頭過來看一看,嘗一嘗,是不是和「毛主席的紅燒肉」一個色、一個味了。

老頭在老太和四個小子滿是期待的注視中,小心翼翼咬上一口,合著嘴閉上眼,然後搖搖頭:好像還差點。

老太有點急了:「差啥?還要放糖嗎?」

老頭不敢肯定,老太便自己咬上一口,似乎是不夠甜,據說紅燒肉都是甜的。於是,老太派大小子從床底再剜了兩勺糖,放進鍋中,繼續翻滾。紅燒肉湯開始稠了,有些粘鍋,老太又夾了一塊,讓老頭嘗,老頭還是搖搖頭:好像還是差點。

老太有點懷疑老頭的味覺,便讓四個小子一起嘗嘗,四個小子吃後一起吐舌頭:不好吃,不好吃,還沒辣椒炒肉好吃!

老太這下有點慌了,忙問老頭:是不是還少了些什麼?你快想想!

老頭哪能知道二十幾年前那兩塊毛主席的紅燒肉咋燒的,遲疑了半天,說,要麼放點辣椒粉試試?

老太想想,對呀,毛主席不是喜歡吃辣椒的嗎?!老太忙放了一大勺辣椒粉到鍋里,繼續翻滾。此時紅燒肉已經很粘了,辣椒粉一小撮一小撮沾在肉上,老太見不對勁,忙盛起來。

紅燒肉的味道果然更糟,四個小子幾乎不吃那又膩又甜的黑糊糊的東西,老頭不好打擊老太,硬著頭皮吃了兩塊。老太不動聲色地吃了一塊,看著那一大盆紅燒肉,心疼極了,一直想找出個補救的方法。

老太第一次弄的那兩大磁碗紅燒肉足足吃了兩個月,最後老太是把紅燒肉當作黑豬油炒菜吃,才逐漸消滅掉。此後幾年,老頭老太再也沒有提過紅燒肉,四個小子也不再嚮往紅燒肉。老太心裡卻一直在反省,到底哪出問題了,同時渴望能有機會將功補過,再做一次紅燒肉,肯定能做得和「毛主席的紅燒肉」的味道一模一樣。

但老太一直沒有等到機會。

老太家那年掛在廚房門外的一排肉幾乎讓所有的人都眼紅,特別是供銷社塗主任的老婆。第二年,旅舍的承包人便成了塗主任的二女婿唐耳了,老太把塗主任辦公桌上的玻璃板拍碎了,也只能到櫃檯賣南貨,不能開小飯館掙錢和養豬了。幸虧,這時老頭黨校畢業了,進城當了一個小幹部,所有的小子都跟著進城讀書了,老太其實也沒有多大心思養豬了,而是拚命種菜,然後讓人捎進城裡,那幾年,通貨膨脹得厲害,老頭老太早早成為那個時代的「月光族」。

等老頭老太荷包了有了余錢,已經是退休之後了。這時,四個小子都已經成家,自立門戶了。一天,老太去買菜,看到一塊上好的五花肉,五層三花,層次分明,心一動,便買回了家,對老頭說:「老爺子,我就不信弄不成那紅燒肉。」

老頭放下手中報紙,摘下老花鏡,說:「嚯!這肉不錯。」又戴上眼鏡,繼續看報紙。這麼多年過去了,老頭其實對當年的紅燒肉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了。

老太可不同。這些年,她一直耿耿於懷,雖然一直沒有機會再試,但她一直留心著各種紅燒肉的做法:南方的北方的,炒糖的或是不炒糖的,用老抽的或是不用老抽的,辣的或是不辣的。無論哪一種,老太都仔細琢磨著。有一次,老太單位破天荒組織一次紅色旅遊,去了湖南韶山,在館子里看到有一道菜叫「毛式紅燒肉」,驚喜失態:「我就要吃這個!吃這個!」

待一盤色澤鮮亮、噴香撲鼻的紅燒肉端上來,老太卻又不急著吃了,用筷子扒拉開扣著的肉塊,一邊看一邊念著:「蒜、姜、八角、桂皮、干辣椒,哎!這是什麼?啊,還放豆豉呀!」

老太審查完畢,這才夾了一塊在嘴裡咬了一口,哇,果真好吃!應該還放了別的東西,老太一邊吃一邊琢磨,不停地問:「哎,服務員,你們家這紅燒肉真好吃,是不是還放了酒呀?」

「哎,服務員,你們這紅燒肉燒出來這麼亮呀?」

「啊,你們放的是冰糖呀,最後還放蜂蜜,難怪這後味很好呢。」

「那放了味精還放雞精嗎?」

「哦,要另燒高湯燉呀。」

……

就這樣,老太三天吃了六次「毛式紅燒肉」,終於取得真經。老太自信,這次,她肯定能弄出老頭念叨了一輩子的「毛主席的紅燒肉」。果然,兩三個小時後,看報紙的老頭坐不住了,鑽進了許久不進的廚房,看老太要出鍋的紅燒肉:「老媽子,你這紅燒肉了不得呀!」

那天,老太看著老頭吃了兩大碗米飯,高興極了,問:「我這可是從毛主席的老家學過來的,是你以前吃的那味道吧?」

老頭停了筷子,笑了笑:「這,好像不是吧。那個時候哪有這麼多配料,有肉就不錯了。」

老太想了想,也是,那時據說毛主席都沒有紅燒肉吃,哪有這麼講究的紅燒肉呢?好在老頭又說: 「那時候,石頭我都當饅頭啃,估計那肉其實也沒那麼好吃吧。這個好吃。」說著,又讓老太添了半碗飯。

雖然當年那兩塊紅燒肉不可再現,但另燒出了一個毛式紅燒肉,多年的心結總算也解開了。老太挺開心的,決定以後時不時燒一碗毛式紅燒肉給老頭吃,以彌補多年來的空缺。

可是,第二天老頭大便就不對了,在廁所蹲了老半天跑出來,對老太吹鬍子瞪眼:「昨天吃你那紅燒肉,弄得我便秘了,都屙出血了。」

老太眼睛瞪了回去:「誰讓你一下吃那麼多!」然後,趕緊給老頭煮了清火綠豆湯,不敢再讓老頭吃紅燒肉了。

誰知,老頭屙血止不住了,時不時就出現便血,趕緊跑去醫院檢查,竟然是腸癌。老太頓時傻眼了,悔恨交加:「都怪我呀,做什麼紅燒肉呀!」

倒是老頭明白,安慰老太說:「這腸癌嘛,哪能是吃你一次紅燒肉就能吃出來的,只是以後還真不能吃你那紅燒肉了。」

老太點點頭,嘆氣。自此,每日監督老頭吃蔬菜和水果,肉也只是弄白肉給老頭吃。可是,那些癌細胞依然像野草似的,在老頭體內瘋狂增長,無論是化療放療,還是西醫中醫,都無法殺死那些癌細胞,老頭反而是越來越虛弱了,什麼也不想吃了。老太每天去菜場找黃鱔、甲魚,給老頭熬湯,用各種蔬菜熬湯,施展渾身解數熬各種湯,可是老頭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偶爾強打著精神吃下去,旋即吐出來。

老太問醫生:「他能吃啥呢?」

醫生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

可是老頭什麼都不想吃,他只想回家,他不想再往體內輸入毒藥了。

也許回家是好事,老頭的胃口竟然好了一些。一天,老頭突然對老太說:「要麼,你給我做個紅燒肉吃?」

老太高興壞了,竟然想吃紅燒肉了,再也不管什麼忌口了,立即尋遍菜場,買來一塊上好的五花肉,鑽進廚房仔細弄起來。這一次,考慮到老頭腸胃不好,老太決定不用干辣椒,以及姜、蒜、蔥之類的,也不過油,而是先過水,然後蒸,控油,最後冰糖老抽,用砂鍋小火燉。

紅燒肉在砂鍋里咕咕冒香氣的時候,老太高興地對躺在沙發看電視的老頭解釋說:「這次我沒有放辣椒呢,也沒放那麼多作料,說不定就像那兩塊『毛主席的紅燒肉』。」

老頭無力地笑了笑,良久,說:「老媽子,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毛主席的紅燒肉』。」

老太大吃一驚:「你?!你以前不是經常說你一進共校,學校就殺了一頭豬,因為毛主席表揚你們那學校的……」

老頭笑了笑,說:「那不都是騙人的嘛。」

老太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啊,你那都是騙我的?」

老頭努力笑了笑:「不是我騙你。」

老太不明白,想繼續問。老頭累了,閉上眼睛不做聲了。

砂鍋里的紅燒肉也差不多好了,沒有放蜂蜜,也幾乎透明,老太嘗了一塊,入口即化,也不油膩,老太覺得這是自己做得最好的一次紅燒肉了,老頭肯定喜歡。

老太高興地盛了兩塊紅燒肉到碗里,端到老頭面前,卻再也沒有叫醒老頭。

斷七的時候,四個小子媳婦圍著老太。老太抱著老頭的靈位,突然說: 「其實,這也不是你家老爺子。當年,你家老爺子考到高中沒錢讀,又用別人的學籍和名字回去復讀初三,這才考到那個共校的,就這樣把別人的名字用了一輩子。我也不知道你家老爺子叫啥。」

說罷,老太將老頭的靈位扔進墳前火堆中,燒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老頭了,仿若他從未曾來過。

作者簡介:羅四鴒,曾任《文學報》記者,任職期間專註於對中國當代詩歌的報道和研究。現旅居美國波士頓,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專註於採訪孔飛力、高耀潔、歐逸文、麥克法誇爾等對當代中國有深入見解的國外學者作家。文章散見於《經濟觀察報》、《南方都市報》、紐約時報中文網等。著有《波士頓情書》,近期有出版文化隨筆集《我的自由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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