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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菩薩宴許瑋

三年了,沒有人能打開李桂芳的心。

婚姻的結束,有時候是如此突然,也是如此的輕易。人活著,明明都往好的方向走,都希求有好日子過,可命卻不由你操縱。李桂芳悉心維護、謹慎對待的婚姻,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結束了。一切猶如做夢。

二十六歲那年,李桂芳通過努力,考取了一名中學教師,進了體制內,吃了國家飯。幾年下來,事業小有成就,但年齡也在奮鬥的路上一天天增加,到了三十一歲,還一直顧不上談婚姻。大姑娘了,談婚論嫁再也耽擱不得。

在李桂芳父母眼裡,女孩子家,能有個老師這樣的職業,像是勝過世上其他一切的工作。閨女有了這個命,婚姻呢,跟著也應該不遠了。於是逢人便想多說幾句,意思很明白,閨女大是大了點,但工作穩定,而且是別人做夢也撈不到的碗飯,有好的男孩子幫著多留意點呀。

好姻緣得等。三十一歲的後半年,李桂芳跟一個叫宋剛的人談了對象。

宋剛比李桂芳大一歲,沒有穩定工作,給區里一個什麼領導開車。聽介紹的人說,那領導是區里的一個頭頭腦腦。言外之意李桂芳父母聽得出,宋剛有領導的關照,又跟了那麼多年,什麼工作不工作的,還不是遲早的事。

宋剛談不上帥,但長得精幹,衣著整齊,男人味兒寫在臉上,也一直沒有合適的對象。有了媒人的介紹,李桂芳似乎看到了這個男人平時的表現——車擦得鋥亮,上下班應時應點,市裡區里,走著坐著都在人前頭。這一切,讓李桂芳覺得生命在三十一歲即將結束的時候,應該有個歸宿了。

幾乎沒怎麼相處,兩人就訂了婚,直到穿上婚紗的時候,李桂芳還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也許,之前有太多的生命時光浪費在了羨慕別人的美滿之上,而輪到自己被別人羨慕時,彷彿有些不自信了。

誰知,宋剛嗜賭,新婚半年後,他便原形畢露。這一點,處對象時,李桂芳根本不知。對於一個有著良好教育、做人做事端正規矩的家庭來說,賭博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李桂芳痛心不已,她覺得任何一個人,沾上毒和賭,這一生幾乎就毀掉了。

宋剛開始先是很晚才回來,謊說陪領導加班,之後便開始徹夜不歸。一個男人,邁出這一步,便註定了無法回到從前。緊接著,他四處舉債,人沒了臉皮,尊嚴隨之掃地。李桂芳多次勸說,宋剛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抱以破口大罵。李桂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命運為何跟她如此開著玩笑。她後悔了。一個人把一生託付給另一個人,不是託付給這個人的容顏,而是託付於那顆心,想著能顧家、過日子。她多麼渴望能在這個年齡當媽媽,有自己的寶寶,完成一個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轉換。然而,命運卻讓她與做母親的幸福擦肩而過,而且宋剛根本就沒有做父親的打算。賭博,讓這個男人在外表光鮮正派的掩飾下,深深欺騙了一個女人的心,也毀掉了他自己。

有一天,當要債的人千方百計終於找上家門的時候,李桂芳存著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一年婚姻,有如噩夢。她長舒一口氣,對宋剛說了三個字:分開吧。夫妻一年,這個給區里的頭頭腦腦開車的男人,這個壓根就沒什麼前途的男人,成了李桂芳生命中的過客。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真正了解,有時是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婚姻不存,還得領一個證件吧,證明離了婚。李桂芳不記得判決完那天,自己從法院怎麼走回了家。離婚後,夢過去了,長長哀嘆一聲,天地一如從前,走的對或不對的永遠都是匆匆忙忙的人。城市裡,李桂芳生活了這麼多年,終究也搞不清繁華之下的複雜,尤其是複雜的人性。

李桂芳婚姻破碎了,而周圍許多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婚姻竟也亮起了紅燈。李桂芳母親滿面愁容,說離婚真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不幸。李桂芳心想,任何一個人的不幸都是自我的不幸,而不是時代的不幸,為什麼就看不到身邊有那麼多幸運的人呢!

打那時起,三年,整整三年,李桂芳沒有給自己再樹起試探婚姻的勇氣。她不想,也不敢。一個人的不幸,會牽扯很多人的感情,父母、姐妹、兄弟,都跟著操心,何況是婚姻這樣的終身大事。同年級的老師們慢慢都知道了李桂芳離婚,學生們也知道了,但她覺得沒什麼,該為自己的過去埋單。回過頭再想當年談對象那時的情景,李桂芳淡淡一笑。誰也不怪,怪就怪命的捉弄。

那是周二的晚自習。六點放學,同學們差不多都走了,但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名兒叫「娜娜」的女生卻不急著回家。

李桂芳問她怎麼不收拾書包回家。娜娜說爸爸到幼兒園接弟弟去了,還沒回家,她一個人回去了怕,不如多跟老師待一會兒。

從娜娜的眼神里,李桂芳看出了什麼。班上六十多個同學,每個人的情況她不敢說都了如指掌,但娜娜的話,她聽出了異常。再問,娜娜說她沒有媽媽,爸爸帶著她和弟弟生活。

這話,如果從一個大人嘴裡說出來,也許沒什麼,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說出來,李桂芳心裡很疼。家,對有些人而言,其實很遠很遠。

「媽媽回來看你們嗎?」李桂芳以為娜娜父母離異,便很小心地問。

娜娜搖頭,不說話。

李桂芳覺得,任何破碎的婚姻,傷害的其實都是孩子。大人該為自己的行為懺悔,可孩子呢?孩子沒錯。生活是複雜的,人,究竟該怎麼對待生活,才能看到生活回報的微笑。

「老師送你。你爸幾點到家?」李桂芳一邊收拾講義,一邊穿外套。

「半小時後。老師不要送我了,我自己回。」娜娜很倔強,但李桂芳哪能放心。

街燈早亮了,冬天的傍晚,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這些年,城市建設天翻地覆,道路修得平平展展,行道樹也補栽了不少。李桂芳很喜歡國槐。國槐枝幹虯勁,有如蒼黑的劍戟,刺向天空,莫名地會讓她覺得有一種安全感。

娜娜家在學校西邊大路的盡頭。李桂芳送娜娜到家時,她爸爸已經回來了。他們家住一樓,從外面一眼就可以看到屋裡。

「爸,這是我們語文課李老師。」娜娜把李桂芳介紹給自己的爸爸。

猛地,李桂芳有些不自在。這幾年,她已不習慣別人的介紹。人的心門一旦閉合,無論什麼事,再找個打開的理由,難了。

娜娜爸爸左不過四十歲,但生活的滄桑似乎讓他背負了太多的沉重。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獨自要擔負起爸爸和媽媽的全部角色,日子過得可想而知。

這個鬍子拉碴的男人顯然有些拘謹。也許是孩子的老師頭一次登門,也許是這樣的登門又太過突然,他戳在門口,一時都沒想到請李桂芳進家。

「爸!」娜娜有些嗔怪了。

「哦,瞧我,李老師您快進來坐。」娜娜爸爸趕緊讓李桂芳進家。

對方稱呼「您」,李桂芳知道是尊稱,但有些羞澀,笑一笑,先讓娜娜進,自己才進去。

娜娜一進門就喊「小虎」,說弟弟叫小虎。隨之,從屋裡跑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好奇地看著李桂芳。

家裡的暖氣很足,但李桂芳覺得屋裡少些什麼,對,她知道,少的是人氣。從前學過一篇課文,她已記不得是誰寫的,說,家庭是個作業本,男人是封皮,女人把裡面寫得滿滿。娜娜家,少了一個真正「寫作業」的人,冷清、空蕩。李桂芳想像得出,一個單身男人比一個獨身女人更容易怠慢生活,冷清,可能只是一種表象,比冷清更糟糕的是早沒了一份心力。這樣的日子若放在從前,李桂芳不懂,現在,她懂了。

「家裡亂,您別介意。」娜娜爸爸一邊倒水,一邊說。

娜娜顯然比爸爸更高興,說:「李老師還沒吃飯呢。」

「哦,老師來了,咱們一起吃吧。」娜娜爸爸趕緊說。

話音一落,另一間屋子跟著傳來一個聲音:「一起吃吧。」

李桂芳以為家裡還有別人,但娜娜說是爸爸養的鸚鵡,學舌呢。

李桂芳一陣驚愕,因為鸚鵡學的跟人的聲音一模一樣,細聲細氣,像個女人在說話。

「李老師,在我家吃飯吧,豆豆也留您呢。」娜娜爸爸又說。原來,鸚鵡叫豆豆。

小虎一直不說話,抱著姐姐的胳膊,咧著嘴笑。他爸留李桂芳吃飯,他頓時高興地拍手,說:「噢,有肉吃嘍。」

「老師不在,你跟爸爸和弟弟吃吧。」李桂芳笑著婉拒了,又說:「娜娜,暖和暖和就寫作業,啊?」

「李老師,一起吃飯吧。您大老遠送娜娜回來,天冷,再說,早到飯點兒了。」娜娜爸爸很真誠地挽留。

李桂芳拍拍娜娜的頭,看著娜娜爸爸說:「不了,我家不遠。以後你要是回的早,就盡量接一下娜娜,女孩子家!」

娜娜爸爸一邊撓頭,一邊憨笑。

李桂芳轉身要走的時候,見廚房的灶台上放著白菜,放著一袋饅頭。日子總是要過的,但不同的人會過出不同的品位。娜娜媽媽不在,一個男人,實在是不容易。

李桂芳出了門,娜娜站在門口說:「李老師,路上慢點」,說完,便扭回頭怪怨她爸爸。李桂芳心想,爸爸沒有不對的地方。

從娜娜家到李桂芳家六七里地。這個時間,最後一趟公交車已經過去了。街角處有公共自行車,但李桂芳不打算騎,路上有冰有雪,她想走著回去,順便看看夜色里的城市。

三年時間,李桂芳其實已經從噩夢中醒來了。一個女人,生活留給你的空間很大也很小,日子長呢,再說,不能把心事老寫在臉上給學生們看。很多時候,她排遣孤獨的辦法就是回憶,回憶能讓人縮短與從前的距離。生命走過,留在每個人心上的回憶,多多少少總會給靈魂以滋潤。

有時候,李桂芳的腦海會划過宋剛,但僅僅是划過而已。那段不算有愛的日子,她經歷了,也不想太多地說什麼後悔,後悔是留給懦弱者的。李桂芳不想在這個年齡就被生活打倒,而變得懦弱。她會想從前,想兒時在農村生活的歲月。晉北的故鄉,桃紅杏黃,小溪潺潺,那片躁動著原始氣息的土地,生命無憂無慮。長大後,比從前明白了,懂事了,可人生的煩惱也接踵而至。生活遠比人想的要複雜。

第二天中午放學,娜娜又是最後一個走。她湊到李桂芳耳邊,悄聲說:「李老師,周三晚上我爸要請你到我們家吃飯。」

李桂芳正收拾課本,聽見娜娜的話,愣怔了一下,說:「吃飯?!」

娜娜撲閃著眼睛,天真而可愛的一個小姑娘。生活過早給了她殘酷,本該幸福而甜蜜的童年,卻少了太多的歡笑。

「是,請你到我家吃頓飯。」娜娜又說。

李桂芳拍拍沾了粉筆沫的手,在娜娜的臉蛋上輕拍了幾下,說:「老師不去,替老師謝謝你爸爸。」

娜娜有些急了,說:「李老師必須去,必須!」

娜娜說出「必須」的時候,李桂芳心裡咯噔了一下。生命還沒有給她做妻子的幸福,宋剛便與她說了再見。生活中似乎有太多「必須」的事,但走著有著才懂得,用真心對你說「必須」的人,太少了。

李桂芳感動于娜娜的真心。教了幾年書,說心裡話,她對每個孩子都投以相同的關懷。娜娜是她的學生,而此刻,一下子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絕這個小姑娘的邀請。她稍稍彎下腰,目光與娜娜的目光相顧,說:「告訴老師,為什麼?」

娜娜輕揚著小臉,說:「沒什麼為什麼,我爸請你去,我也請你去。李老師,必須。」

李桂芳含著笑,拍了一下娜娜的肩,說:「告訴爸爸,李老師心領了。日後,好嗎……」她還沒說完,娜娜已經轉身跑出了教室。

這是周二的中午,離周三還有一天,李桂芳的心如石子划過水面,波痕一圈一圈漾開。操場上,幾個男生在打籃球。正午的陽光照著他們青春的臉龐。李桂芳覺得生活本來很美,她自己是否也該把心門打開了。她不想拒絕一個孩子的請求,但是……

娜娜爸爸一定聽女兒說了什麼。說了什麼呢?李桂芳並不介意別人議論她的個人生活。跟宋剛分手,她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她不怕別人的議論。如果娜娜爸爸是因為她送娜娜回家而心生感謝要請吃飯,那大可不必,作為老師,有這個責任。那是因為什麼呢?李桂芳猜到了什麼,又不想無端亂猜什麼。

接下來的一天,每堂語文課上,娜娜都會有意無意地多看幾眼她的李老師。孩子的心,究竟和大人還不同,但娜娜十四歲,已懂事了。很多時候,不要小看了孩子,他們的心裡裝得下大人的秘密。

周三晚上放學後,娜娜在等她的李老師。李桂芳心裡有些不自在,但又不知怎麼再拒絕,像是沒有拒絕的餘地了。

天色不算晚,但冷,風吹起雪皮子,打在臉上,針刺般的疼。李桂芳一手拎包,一手扶著娜娜的肩膀,幫她把圍脖緊了緊,朝她家走去。

走著走著,娜娜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李老師真美」。

李桂芳笑了。三年前,宋剛有一回也這麼對李桂芳說。同樣的話,娜娜此刻說出來,李桂芳知道,是不一樣的。過去的事,已經是回憶了,而曾經的傷痛,勉強連回憶都算不上。

走到一家水果店門口,李桂芳摘下口罩,說:「老師進店裡買點水果。」

娜娜一把拽著李桂芳不讓買,說:「家裡有。」

李桂芳就說是給自己買,怕飯後水果店打烊,提前買好。

一袋蘋果一袋香蕉,算是李桂芳給娜娜一家人的心意吧。她不習慣空著手到別人家做客。

冬日的國槐,雖已凋敗,但透出不一樣的生命氣質。風小了,夜色里,李桂芳和她的學生並排走著。教語文課的她,一時竟想不出用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到了,從窗外可以看到娜娜爸爸正在忙活。李桂芳明白,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很多時候生活是將就的。可是家裡要招待客人,難免捉襟見肘。

「爸,李老師來了。」娜娜高興地說。

鸚鵡跳來跳去的,學著舌:「來了來了。」

娜娜爸爸從廚房出來,腰間系著圍裙,耷著手,一隻手上還沾著麵粉。「李老師快請坐,娜娜給老師倒水。」說完,轉身又進了廚房。

李桂芳放下水果,摘下圍脖口罩,說:「謝謝你和娜娜,你看這……」她還是覺得太不好意思,說完又問娜娜:「弟弟呢,怎麼沒見弟弟?」

娜娜說:「弟弟去奶奶家了。弟弟淘氣得很,爸爸怕他惹李老師不開心。」

李桂芳無言以對,說:「娜娜,去寫作業,飯好了老師叫你。」安頓完娜娜,李桂芳便洗手進了廚房。

廚房桌子上放著芹菜、青椒、肉沫、豆腐、土豆什麼的,面已經餳好了,像是要烙餅。一旁,稀飯差不多快好了。

「你看,李老師,讓您笑話了,真是不怎麼會下廚。請您來吃飯,都是家常菜啊。」娜娜爸爸顯然很不好意思。

「看你說的,本來是不來的,娜娜她……給你們添麻煩了。」李桂芳說著,麻利地把另一塊圍裙繫上。

「李老師,您輔導娜娜寫作業吧,我來,很快的。」見李桂芳張羅著要幫廚,娜娜爸爸趕緊說。

李桂芳沒說話。她把芹菜擇好,切成段,洗乾淨了,在鍋上焯。肉沫是現成的,豆腐切成塊,熱水裡緊一下,芹菜炒豆腐,是她很拿手的一道菜。她沒見著案板上有木耳,如果放點木耳,會更好一些。李桂芳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聽她媽媽常說,家裡不能沒個女人。生活的氣息似乎與女人的氣息相投,女人或許比男人更能把生活打理出味道來。

娜娜爸爸站在一旁,反倒不知該怎麼幫忙。客人給主人做飯,他一定很少遇見。

炒菜的間隙,李桂芳見廚房裡的瓶瓶罐罐都擦拭得乾乾淨淨,搌布也沒什麼異味,她猜身旁的這個男人一定愛乾淨整潔,和女兒兒子一起生活,倒像有家室似的。

菜炒好了,娜娜爸爸開始烙餅,李桂芳問:「有雞蛋嗎?給娜娜炒兩個雞蛋吧,她不能缺了營養。」

娜娜爸爸說有,就從冰箱里取出雞蛋,磕到碗里,挑出幾點碎皮,攪均了。李桂芳從磕雞蛋的熟練上,看出了這個男人對待生活的態度,宋剛永遠不會有這樣的認真。李桂芳不願再在腦子裡划過宋剛這個人,但娜娜爸爸的沉默踏實讓她不由地產生了對比。婚姻美滿與否,真的不在於彼此的外表,而是有沒有把日子真正當日子過。

娜娜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廚房門口,扶著門框,說:「李老師,真香。」一句話,李桂芳扭頭看她的時候,眼裡像有淚花要湧出來。

「洗手,準備吃飯。」爸爸沖娜娜說。

娜娜洗了手,像過節似的,給李老師和爸爸擺好了碗筷。

餐桌在客廳,一盞米黃色的吊燈從頂棚垂下來,柔光打在暗紅的桌布上,有一種溫馨的感覺。芹菜炒豆腐、炒雞蛋、涼拌土豆絲,主食是烙餅和稀飯。娜娜跟爸爸坐一排,李桂芳在對面。娜娜見李桂芳用左手,便說:「李老師,左撇子人聰明。」

李桂芳笑了笑,沒說話,夾了菜和雞蛋,給娜娜放進碗里。

「您看李老師,真是的,本來是請您來,您是客人,可……娜娜快謝謝李老師。」娜娜爸爸很歉疚地說。

「謝謝李老師。」娜娜用最純真也最無邪的笑容回報了老師的忙碌。

李桂芳心裡很暖,她不知該謝娜娜,還是該謝娜娜爸爸。三年了,除了跟自己爸媽在一起吃飯,她再沒有跟別的任何人這麼面對面吃飯,哪怕是坐著喝杯水。「應該謝謝你們。真的!」此刻,李桂芳能說出口的像是只有這幾個簡單的字眼。

卧室里的鸚鵡也像遇見了什麼高興事,不停地撲騰著。不知它是聞到飯菜香了,也想嘗嘗李桂芳的手藝呢,還是覺得這個家會有喜事降臨。

娜娜見鸚鵡在歡跳,便說:「李老師,我們家豆豆喜歡你。瞧它,樂的。」

李桂芳笑了,而娜娜爸爸卻不好意思,沖娜娜說:「吃飯,吃完了還要背課文呢。」

娜娜真的懂事了,可十年前,她那麼小,根本不懂生活道路上會有坎坷和變故。

從娜娜爸爸嘴裡,李桂芳知道了這個家庭的不幸。

娜娜五歲那年,媽媽又懷了寶寶。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胎兒兩個月時,媽媽突然查出了一種怪病。打那時起,爸爸便帶著媽媽四處求醫。幾番下來,城裡權威的大夫說媽媽的病省里治不好,得去北京治。北京?爸爸瞬間就有些崩潰,但還是很鎮定,逢人問,就說是懷孕期的不良反應。娜娜五歲,說她不懂事,她像是有些懂了。爸爸帶媽媽準備去北京治療,她哭著鬧著一定要跟,說,「我要陪媽媽,陪媽媽。」那時,媽媽害喜厲害,一個嬰兒的雛形,像春天破土探頭的草兒,在時間裡塑造。媽媽知道自己的病也許沒有治癒的希望,悲傷至極,但一想到娜娜,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便鼓起生的勇氣。幾個月後臨盆時,大夫說媽媽的病可能會影響嬰兒出生,建議盡量少用麻醉劑。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健康,媽媽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吃驚的決定:不打麻藥。那天,當媽媽從產房被推出來的時候,大夫們都給她豎起了大拇指。幾個護士當時就哭了,說在醫院工作了幾十年,接生了成百上千個嬰兒,但沒見過一個產婦有她這樣的毅力。弟弟落肚的那天,正是農曆三月三,桃杏花悄悄打起了骨朵,晉北那個春天溫暖怡人。不過,媽媽的病也再無治癒的希望。兩個月後,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李桂芳聽了這個家庭的不幸,心如刀絞,她覺得有些不該問,而且這才明白娜娜說的「沒有媽媽」的原委,而之前她猜錯了,不是離異,是永別。誰都希望生活順當,但生活不全由人來掌控。人的每一步邁出去都是踏實的,但卻不知腳下有什麼。李桂芳越來越覺得,生命其實就是一場笑和淚攪混著的掙扎。

娜娜爸爸說完後,埋下了頭。傷痛於一個男人而言,有時願意與人傾訴,有時卻會深深隱在心底。十年了,娜娜馬上十五歲,弟弟十歲,看著他們兩個快樂成長,他們的媽媽如若有知,一定高興,但眼前這個男人十年間承受了多大的愴痛。

李桂芳有些話哽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她覺得作為老師,自己其實對學生的了解和關懷遠遠不夠。她有些自責,雖然只教了娜娜兩年,但十年間,娜娜如春花般活潑的笑臉上,埋藏了多少的傷痕和凄冷。

猛地,李桂芳放下筷子,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抱住了娜娜,眼淚婆娑而下。

娜娜也哭了,含著飯的小嘴長長地迸出一句「李老師——」

娜娜爸爸長吁一口氣,停了停,說:「來,吃飯吧,啊,吃飯。都過去了,人要往前看。日子對誰都是公平的,每一天都要有微笑,都是為了生活的繼續。」

李桂芳哽咽著,她覺得懷裡抱著的這個小姑娘好像是自己的女兒。她擦了擦淚,對娜娜說:「下次老師來,一定要讓弟弟在,啊?」李桂芳似乎感到,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的心像是慢慢打開了一道縫。

娜娜笑了,爸爸也笑了。很普通的一頓飯,實在談不上請客的排場,但熱熱乎乎。心的距離近了,寒冷終會被驅散。重新坐到桌前,李桂芳打起精神,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開始吃飯。

娜娜猛地想起了什麼,說:「爸,從前奶奶給我講故事,說一個好心的婦人給窮人送飯,有一天窮人們才知道,那婦人原來是觀音菩薩變的。你記得嗎,是奶奶講的。窮人們管那飯叫……叫……,對,叫菩薩宴。」說完,娜娜破涕而笑。

娜娜爸爸怕李桂芳不高興,說:「哪和哪呀,趕緊吃飯。」

李桂芳也笑了。

娜娜圓睜著眼睛,說:「李老師今晚做的就是菩薩宴。」

李桂芳愣了一下,正要說什麼,突然,鸚鵡學起娜娜的話:「菩薩宴、菩薩宴。」

三個人都笑了。李桂芳把菜盤推到娜娜和她爸爸跟前,讓他們多吃點。娜娜沖著老師微笑,可愛的小臉上隱隱漾出了春天的朝氣。

看著娜娜,李桂芳覺得生活要變了。她希望找個合適的時間跟娜娜談談,問問她想不想要個媽媽。

作者簡介

許瑋,1983年7月生於山西大同,畢業於山西大學法學院,供職於大同市南郊區文聯。大學期間開始發表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雙義和》1部,散文集《歲月生香》等2部,紀實文學《尋找謝臣》1部,另有小說、散文見於省內外報刊。2015年,榮獲「大同市最美讀書人」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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