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語言——妙哉下里巴人：紅樓夢裡的歇後語與俚語

作者：後海的歌

紅樓的無價不單單在於故事的精彩，更在於它是博引旁征的集大成者。從內容上講，單是其中的美食，就比星級酒店的菜單還體面；此外，香茗、瓷器、華服或是中草藥方，哪一樣都夠該領域的專家忙活個十年八載。

而語言，作為這些精彩內容的載體，則更體現了這種豐富多樣的海涵特性：喜歡陽春白雪的就去讀詩、詞、曲，僅僅是大觀園的題詞和海棠詩社甚至是第五回里的判詞都令我們目不暇接。而我更喜歡語言中的下里巴人：那些歇後語和俚語，生動流轉，是另一種妙筆生花。

曹公對歇後語和俚語應該是很偏愛的，全書中多處出現。

單單在第十六回鳳姐向賈璉「彙報工作」的一段話里就出現了六處。先是解釋自己很單純: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真）。然後抱怨工作不好乾，原因是隊伍素質不高，接著跟穿線珠子似的來了一串:「坐山觀虎鬥」——坐收其利；「借劍殺人」——不露痕迹；「引風吹火」——挑事兒；「站干岸」——不沾濕（事）；「推到油瓶不扶」——懶到家了。

五句帶引號的話出來中間都不加逗號，氣都不喘，把那些難纏的管家婆子們刻畫到骨子裡，讓讀者一下子記住了這群人跳樑小丑般的形象。而這些話出自鳳姐之口則又將鳳姐「潑皮破落戶」的辣子形象深刻三分。

鳳姐的最經典的歇後語有兩句。

一句是在寶玉和黛玉發生口角後和解，恰逢賈母不放心派王熙鳳來探視。鳳姐進門看見倆人正扭捏膩歪，於是喊到「好了！」，嚇倆人一大蹦。然後趕緊回賈母去吧，就來了這麼一句「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到那裡要說合，誰知道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哭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哪裡還要人去說合。」一句話笑翻了一屋子的貴婦和小姐丫鬟。多形象，只「黃鷹抓了鷂子的腳」一句，相親相近、密不可分的意思就十分飽滿了，再來一句「兩個都扣了環」，真是生動流轉，嚼之有味。這是任何書面辭彙都無法準確表達的，若是來句「執手相看淚眼」，那倒有些遜色且不符合王熙鳳的人物特色了。

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那句「聾子放炮仗——散了」。這句出在五十四回賈府鬧元宵，因為不比去歲賈妃省親隆重和嚴肅，這次沒有那些宮裡的官員和規矩，因而氛圍輕鬆許多。賈母提議講笑話，鳳姐念及天晚了又有許多雜事要料理，因此想勸賈母回去休息，又擔心擾了賈母的好興緻，於是講了這麼個笑話：

「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

作為笑話本身，它已經很出色了，頗有現代冷笑話的意味。但沒想到鳳姐講此笑話並不單單為了發笑，而是千里伏線埋了個大彩蛋。講完後坐等其他人接話茬，話茬一接就砸開這個大彩蛋，勸大家天不早了，咱們也「聾子放炮仗——散了」吧。

我有時候覺得鳳姐可惜生錯了年代，不識字還這麼有才。放在現代，只要讀個九年義務教育就可以輕鬆地編故事寫書了，沒準還能拿個茅獎什麼的。

這樣的歇後語俏皮話在鳳姐信手拈來，其精彩簡直可以跟黛玉的詩叫板，而大觀園裡的奶媽子們「口吐蓮花」的功夫較鳳姐有過之而無不及。

同樣在第十六回，賈璉剛領略了鳳姐的「連珠炮彈」，又迎來了自己的乳母趙嬤嬤。三人同落座吃飯，趙嬤嬤就跟鳳姐抱怨賈璉對他的事不上心：「我還再四的求了你（賈璉）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

跟那些「引風吹火」「坐山觀虎鬥」之類使用頻率較高的俗語相比，「燥屎」可謂是既新奇又低俗。新奇到讓人不理解啥意思，低俗到也只配老嬤嬤們用。燥屎者，大便燥結也。說白了就是便秘，便秘怎麼辦？干擱著唄。也就是說趙嬤嬤埋怨賈璉對她的吩咐不理睬，干擱著。

賈璉的乳母打趣賈璉用歇後語，寶玉的乳母李嬤嬤也一樣。好在沒賈璉「燥屎」那麼不堪，只說他「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原因是看見寶玉屋裡的丫頭們聊天嗑瓜子鬧得沒個樣，而寶玉卻連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懶得做，倆眼都閉上，樂得跟她們一起鬧呢。

「燥屎」和「丈八的檯燈」正是民間的語言，粗俗卻精準達意。兩句話形象地勾勒出嬤嬤老婆子們的粗糙民婦形象。曹公在對趙嬤嬤和李嬤嬤的語言描寫時也是經過了斟酌，不然交換一下，拿「燥屎」來打趣寶玉就實在有點暴殄天物、粗俗不堪了。

歇後語不僅在編派人的時候生動形象，字重千鈞，在吵架干嘴仗的時候更是趁手兵器，好用且殺傷力巨大。第四十六回，賈赦看上鴛鴦，怕鴛鴦不樂意就讓她那世俗不堪的嫂子來當說客。那風騷媳婦扭飭扭飭進了園，看見鴛鴦就說有「好話」，肯定是「好事」。鴛鴦一看她就氣不打一出來：「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說得那「九國販駱駝」的媳婦立馬偃旗息鼓碰一鼻子灰，悻悻而去了。

不僅鴛鴦這樣的大丫頭，就連芳官這樣排不上號的小鬼也能用一句歇後語直接擊潰「事兒精」趙姨娘。第六十回趙姨娘氣不過芳官拿茉莉粉當薔薇硝糊弄賈環，於是來怡紅院抖主子威風。見了芳官，把粉照臉上一撒，指鼻子就罵，那氣勢、口氣、語調，彷彿她真的是賈府正經太太。結果芳官沒有被這氣勢嚇慫，不但沒道歉，反而質問趙姨娘：「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一句話戳中趙姨娘軟肋，嚇得襲人急忙呵斥，趙姨娘則惱羞成怒，混打了起來，很是熱鬧。而這句歇後語也成為芳官桀驁不馴寧折不屈的性格寫照。

同樣使用歇後語干嘴仗的還有尤三姐，罵得還是被「燥屎」打趣的賈璉（這麼倒霉）。第六十五回他又沒事找事尋趁尤三姐，那尤三姐豈是他能駕馭了的？結果自作自受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你不用和我花馬弔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

幾句話罵得賈璉直縮脖子。這裡需要解釋下，雜麵是一種粗糧麵條，需要在有油的湯里煮才不至於乾澀難以下咽。所以有句歇後語叫清水下雜麵——我看你怎麼吃，這裡是這句訛傳後的版本。至於影戲人子就是大家熟知的皮影戲，拿根棍子挑著皮影戲人，一旦用力過猛戳破了屏，戲就沒得唱了。賈璉賈珍這對「牛黃狗寶」被尤三姐這麼一罵酒都醒了，估計都留下濃重的心理陰影，以後都不會醉了。

類似的還有第六十一回，看門小廝跟廚房的柳嫂子討園子里的果子吃，柳嫂子跟他解釋現在果樹都承包給個人了，承包人就是小廝你家舅母，為什麼不直接管自己親戚要反而管外人要呢。當然，曹公並沒有讓柳嫂子像我這麼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堆，蒼白又無趣。強勢幹練如柳嫂子，她是這麼說的：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

歇後語和俚語作為口語的一種，往往既形象生動又精準達意。這是勞動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智慧和幽默的結晶，它是語言蒼穹中閃耀著的明星。口之為語，書面為文。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先有語言後發展為文字，所以這些俗語、俚語總是更體貼百姓親近讀者。紅樓是中華文學的巔峰之作，其中的人物語言恰如一顆顆飽滿的榛仁，嚼之上癮，口齒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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