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憶父親

爸，又快要到了父親節。剛才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說周末要給父親過節。我突然想到你已經離開了二十多年。

這些年，我很少想起你。你走的時候，媽把你的照片都燒了，說不想以後看到難過。那時，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後來，你就這樣消失在我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出現過。到現在，我早就忘了你的樣子。只是偶爾看到朋友的爸爸時，會用力的想一想你長的什麼樣。當然，是想不起來的。

如今，我也三十歲了。你恐怕也很難想像我都這麼大了吧。是啊，我都三十歲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他們說，人走了以後，會去到一個地方，那裡有吃有喝還有溫泉和沙漠。是這樣嗎？當時你走的時候，家裡親戚燒了汽車、電視機還有紙錢給你，希望你過得好，可我知道，那邊不會再有加油站、插座和小賣部。你最後的那一兩年，總喜歡喝的那種劣質白酒，恐怕也買不到了。

這些年，我跟媽還好。小時候隔壁那家賣豬肉的張阿姨待我們不錯，我在學校有時被欺負，她就找自己兒子去替我出氣。有一次，他被打了，我就趴在他身上哭，哭累了，我們就一起回家了。回家後，他媽問他，沒打過他們嗎？他點點頭。他媽跟他說，下回叫你爸一起。

那時，真希望你在。

咱們一起租的那個房子，在你走了不久以後房東要漲價，我們就搬家了。之後的幾年裡，我們又搬了十幾次家。無一例外都是因為房租越來越貴，賣菜賺的錢不夠活。你的那一點點氣息也就隨著那一次次顛簸，變得越來越弱。那時候，我也沒什麼朋友。我想，即便有，人家也是救急不救窮的。

後來，我們開始打官司。跟法院院長打了八年官司，贏了。一點也不意外，只有我們知道為什麼會贏。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其間，我們也把戶口調回你的老家青島。我終於不必再交高價學費。媽輕鬆很多。

我學習還算湊合，小學初中高中一路上下來，幾乎每次考試都徘徊在剛剛進不了重點的線上。家裡老人過年的時候會告訴我，你當年學習如何好，上課看著紅樓夢都能考全校第一。我很慚愧，沒能繼承。我說這個，你肯定特高興吧，聽老人說，你就喜歡別人誇你。

然後，青島市政府東移。咱們那個村突然從城鄉結合部變成市中心了。咱們的平房沒法繼續住了，說讓搬遷，咱們房子太小，沒法搬遷，搬了再蓋就不夠住。於是，我們開始當釘子戶。這實在不是個好名字。因為這意味著沒水沒電，大門被推土機搞得七零八落，房上的瓦也在我們去賣菜的某一天被掀掉。然後，就像你走的那一夜一樣，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裡，我們的房子塌了。當然，我們沒死，不知道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兩年後，開發商扛不住了。答應分給我們一套小的不能再小的房子。於是，我們搬家了。

這期間，你的墳也沒了。埋的時候，那個山頭埋了很多人，不用花錢，我們也埋那了。我想，將來我也會埋在這裡，在你旁邊。可是，後來，這裡要開發一個房地產項目。房產公司在報紙上登了廣告，說讓遷墳。往哪遷啊？都很貴。我和媽沒給你挪，並非不想。我知道推土機在你身上推的時候，你一定很疼。原諒我們。

後來，我長大了。不知道你在十八歲時想些什麼，我猜，或許你想的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讓自己的價值獲得更大的實現。可我，只想多賺些錢。於是，我沒有像你一樣去參加高考。別人坐在考場里時，我已經跑去西部的一個城市裡打工。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從西到東，從南到北，十年過去了。這十年，我們過得還好。我在夜校里念完了本科拿到學位，買了房，有了幾個朋友，還騎車去了一些地方。打工換了幾個地方，領導都待我不錯。兩三年以前，開始自己干點小買賣，賣堅果和水果，生意還算湊合，競爭也很激烈，經常會焦慮。

媽很少提起你，我也不問。她的身體還可以，前段時間牙齒不好，現在換了好幾顆，最近一段時間逐漸好起來，不必每天喝稀飯了。我會好好待她。

社會發生了很多變化。江同志不再是主席，李鵬也很少再出現在鏡頭裡。香港和澳門都回歸了。重慶成了直轄市。你待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拍了一部電影，叫《可可西里》。去年我去了西寧的南川西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感覺很陌生。老百姓都用上了網路，就是大家不用見面就可以做很多事情的那麼個東西。有了一種叫手機的東西，可以代替固定電話，隨時跟別人通話。電視機變得很薄。青島正在修地鐵，明年就可以通車了。醫院排隊的人很多，房價漲的很厲害，一根黃瓜已經好幾塊了。

大家好像都沒有二十年前快樂。不知道為什麼。

若人世真有輪迴，你現在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你戀愛了嗎？大學讀了什麼專業？畢業以後的打算是什麼？真想聽你說說話。若人世沒有輪迴，死亡對你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吧。這封信太壓抑了，其實不該這樣。我該祝福你，再說點高興的事情。下次吧。

我知道你不會收到，但還是願意相信你會收到。日子辛苦，需要童話。

我今天從小賣部買了一瓶你喝的那種酒，喝了一口，嗆得眼淚快要出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跟你說什麼，我只是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爸，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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