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長樂在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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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東速，江油作家協會成員。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聽從內心的召喚，在文字的花園裡朝花夕拾，自娛自樂，把寫詩作文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隨性隨情而寫，在文字的風景里忘掉塵囂，忘掉時間。有詩文散見於報紙、刊物。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廣元米倉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位於廣元旺蒼縣境內，為中國南北自然分界線——西接摩天嶺，東接大巴山，挽手秦嶺，屏障巴蜀。我相信，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是一種天賜和眷顧，一定會蘊藉著與眾不同的屬於自己的山水靈魂。我以為，米倉山的靈魂就是漫山遍野、片片清綠的茶，猶其是清明時分，每一片濃釅的綠葉，都是靈魂的呼吸。

米倉山，鍾天地靈秀，蘊山水華英，環境得天獨厚，氣候溫暖濕潤，土壤富含硒、鋅等微量元素，是盛產優質茶葉的理想之地。追溯歷史，早在漢代，旺蒼先民就開始種茶，迄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素有茶鄉之稱。如今，旺蒼縣茶葉種植面積達到20.2萬畝，年產茶葉5500噸，產值達12億元，成為當地經濟的支柱產業。

前兩年，我一同學被命運顛躓到了米倉山——幫親戚打理400畝茶莊，成為茶莊莊主。他微信的頭像就是坐在茶山上，眺看亂雲飛渡，天地萬籟，花開花落，雲捲雲舒，茶綠茶黃。當然，他一定還看到了靈魂寂寞時的輕微響動，以及生命深處的菩提和蓮花。他的目光混沌而清明，彷彿要洞穿遠方和時光。我一直認為，這個世上有很多行當，但一個人被刻上了半百的年輪後，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守著一片茶山，心與流水去，身隨風雲閑，香茗凈身，青山濯心。

他經常發一些茶莊的照片，那些照片就像茶莊對我發出的召喚，讓我心神俱往。「清明識雨心，楚楚碧葉新；採茶提籃處，細語論佳音」。清明時分，新茶最為嫩美，最宜提籃採茶，品茗話故，聆聽佳音。今年清明，同學盛情邀約，遂偕江油的同學去了一趟旺蒼米倉山。

早上大約九點出發，坐長途客車到廣元站，再換乘到旺蒼縣的麵包車。三個多小時後，臨近中午一點，到了旺蒼縣的木門鎮。木門鎮是紅色革命教育基地，1933年6月28日，張國濤領導的紅四方面軍在木門鎮與敵激戰後，在木門寺召開了木門軍事會議，決定停止肅反，建設川陝蘇區。如今，木門鎮建有木門軍事會議紀念館，供後人紀念，瞻仰。木門鎮和別的川北小鎮沒有區別，環山拱峙，一條小街匍匐山下，安寧而鄉俗，彷彿從沒有被幾十年前的戰火硝煙和獵獵紅旗席捲過。我感嘆，人大多數時候，都是活在此刻和當下，再轟轟烈烈的歷史都要被漫長的時間熄滅，都不及眼前的風煙雲水。

同學派來的車已在鎮上等候。坐車，上山，車子沿著水泥鋪就的山路蜿蜒前行。山路逼仄，奇崛，陡峭，只容一輛小車單行，遇到相向而行，只能在拐彎處錯車；路面呈30度左右的仰角，車子馬達轟鳴，彷彿使出了渾身的勁；山路九曲十八彎，左為深谷，右為壁崖，險峻得讓人驚心。容易暈車的我擔心這樣下去，自己的腸胃要不一會就會翻江倒海。好在山路不長，半個多小時就開上了茶山，沿著一條水泥小路，車子開上了一處十多米高的高台，同學早在此接候。高台水泥砌築，籃球場大，四周圍了一圈水泥欄杆。高台位於茶山最高處，突兀而立，落坡環拱，很像古時祈福祭天的丘台。在高台的入口處，立有一人高的磐石，石上鐫刻「長樂在茲」四個遒勁有力的紅字。樓台中間建有一片兩層竹樓。同學講，這些竹子都是從遠地運來的，大概花了三十多萬。底樓的門口懸一橫扁，上書「長樂在茲」，左右是兩道豎扁，左為「把茶臨風萬般豪情衝天去」，右為「登樓極目千行綠意入畫來」。看得出，同學非常喜歡「長樂在茲」四個字。我的理解是——茶莊遠離塵囂，拂去紛擾，居有竹，飲有茶，青山常在，茶樹常綠，白日採茶莊園，晚上卧聽松風，清風朗月，風煙俱靜，可長嘯抒懷，可問道天地、修身安心，可怡情治性、頤養天年，可迎風把盞、閑品茗茶、坐而論道，可「石爐敲火試新茶」，好一個世外桃園。

同學本是一散淡、恬淡之人，中年好道，早就想尋一長樂之所安頓肉身和靈魂，如今坐禪青山，潛居竹樓，如此「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出當畫屏」的愜意，豈不長樂在茲。人過半百之後，少了拿雲心事，多了千帆過盡後的淡然，最好的生活，就是像同學一樣，守著一片茶園，寵辱不驚，得失無意，如茶一樣恬淡，安然。

竹樓就像一個高點，周遭山坡緩落，大地臣伏。站上竹樓，萬物匍匐，大地就在腳下，比自己高的只有天空和夢想。極目四方，一覽無遺，無障眼之物，可聽到目光馳騁，萬物潛行。俯瞰茶莊，茶樹綠綠，一行一行的茶樹如分行的詩句，抒發暮春的翠意和綠香；偶有幾個茶農點綴其間，就像綠屏中移動的筆畫，無聲地闡釋著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拙樸和深邃。憑欄遠眺，天際蒼茫，蒼山如黛，心中煙火漸滅，廟堂不在，江湖遠去，頓生「登斯樓也」的萬千感慨。

「一覽眾山小」，「登泰山而小天小」，「山登絕頂我為峰」，「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獨立高樓，望斷天涯路」……我不知道，為什麼古人總喜歡獨立高阜、倚遍危樓，總喜歡傾其所力地築高台、建高樓，拚儘力氣縮短與神秘天空的距離，夢想以危樓瓊宇為天梯，走進天上宮闕。或許，越接近天空，越能聽見靈魂的聲音，越能遠離塵器、了斷俗根，越能看見冰清玉潔的生命，即便高處不勝寒，他們也聽從內心的召喚，不願乘風歸去；或許，屹立高處，他們才有器宇軒昂、直上雲霄的俊拔生命，才有俱懷逸興、神思飛揚的豪邁情懷，才有大地跪拜、天下臣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王者氣概，才能心比天高，放飛夢想。

同學泡了清明新綠，把盞品茗，深味「米倉壺中香撲面，綠茶盞內味如春」。隨後，在樓上擺桌開宴，把酒臨風，金樽言歡。窗外，清明雨濕，茶山安謐，不見孤客，讓人驀然想起杜牧的詩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知杏花村」。當時我想，這片鋪席飲酒的竹樓，如再插一面迎風招展的杏黃酒旗，那真是古風古意，不知今夕何夕了。

下午，漫步茶山，每一步都濺起清明的時光和茶香。茶山的一部分覆蓋著綠意盎然的老茶樹，嫩葉舒展，茶香沁脾，正是採摘清明茶的時分。另一部分是剛翻耕過的新土，上面還覆蓋著塑膜。同學介紹，這是中國茶葉科研所最新研究出的黃茶新品種，要等兩三年後，才能成樹採摘。

回到高台，倚遍欄杆，遊目騁懷，心鶩八極，心接四海。依高台欄杆而坐，閑品清茶，也品米倉山的清明澈沏，品舒展身姿的片片新綠，品靈魂乍現的一瞬，品窖藏在歲月深處的如酒時光。

晚上，朋友鋪宴擺酒，茶酒俱下，故情湧來。山風習習，閑話滔滔，前塵往事、舊夢殘篇奔來眼底。大家笑談青青子衿，同窗數載；笑談從新都徒步夜奔成都的年少輕狂；笑談在同學大學寢室通宵下棋的放浪無羈；笑談大年初夕在同學家的鳥籠般的閣樓里，通宵打牌的孟浪；笑談青春情事發芽的懵懂……在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那些軟紅香塵比眼前的寂寞青山、恬淡茶香更讓我戀想，也許我的心還泊於塵世，還悠遊於紅塵十丈，但更重要的是，在一家國企干到半百的我不似同學命運跌宕起伏同。同學經歷坎坷，大學畢業後分到廣元一家國企，數年後，企業又搬遷到新都，在新都工作近十年後，放棄了穩定的仕途前程，下海經商，幾經折騰，年經輕輕就成為亞太啤酒綿陽代理商，後又離開公司獨干，搞過超市，販過醫藥，有生意發達的時候，也有困窘潦倒的時候，經歷了沉沉浮浮，進進退退，磕磕絆絆地走到了今天。近年，歷經滄桑的同學頗有繁華凋零的徹悟——遠離世事，清靜無為，心無牽掛，什麼事也不做，天天看雲喝茶，打發時光。前兩年，受親戚的再三囑託，又回到廣元打理這片茶莊，冥冥之中算是命運的輪迴。

當晚，大家言歡、快活，直至星子當空，皓月隱現，恍恍惚一夜醉鄉白頭，但心裡仍是長樂未央。

離開竹樓，到同學安排的農舍就宿。走在山間小路，抬望眼，天空低垂，夜色深沉，星子閃耀；近處，黑幕籠罩，萬籟俱寂，安謐得無欲無塵。如此的寂寥、空曠，讓我想起了都市的萬家燈火、霓虹閃爍，也想起了那些「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孤寂和心歡。

第二天一早，走出冒著飲煙的農舍，但見峽谷蒸騰，煙雲浩蕩，白雲移青山，青山隨霧行。觸景生情，賦詩一首：「炊煙捋不直，雲霧散不開；米倉聞茶語，竹樓倚故人。」

濃霧散去，我和同學下山採茶。片片新芽清綠脫塵，如春天般生機盎然，嫩綠得惹人憐愛，它們汲取了清明的清香和澈明，汲取米倉山的靈秀和山水，也汲取了我的身影和詩情畫意；它們就是那些裝在盒裡、袋裡，漂浮在茶壺裡的茗茶的前世今生；當它們在茶水裡千迴百轉時，一定會想起米倉山這個賜予它靈魂的長樂之所。躬身彎腰采了一會，我就覺得腰酸腿痛，看了一眼茶籃，綠葉星星點點，連籃底也都沒覆蓋完，心想，要采一籃，不知要采多長時間。一旁的當地茶農說，他一天要採摘三、四斤，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感謝政府的精準扶貧。

中午返程，我們揮別清明中的米倉山，米倉山也頷首揖別我們。同學送給我們了一袋米倉山新茶，說，清明採茶忙，待忙過這段時間，一定要再來米倉山，共享長樂時光。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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