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萬物：康德與道家

我與萬物：康德與道家

中一

我是誰？我與這世界有什麼關係？真理在哪裡尋找？這些是哲學的終極問題，終極意味著根本，根本問題決定著一個人、一個社會的世界觀，宇宙觀。這篇文章里，我想簡單比較一下康德以及道家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康德是近代西方的大哲，其思想在當代西方有開天闢地之地位。如今世界上主流的道德觀如個人主義、政治理念如自由主義，國際協作都深受康德的思想的影響。說這些並不是為了吹捧康德，而是說明他的思想具有代表性。相比來說，在中國思想史上，道家亦有舉足輕重之地位，因此，康德與道家思想的對比能凸顯出中西文明的異同。

首先來說康德。「我」是什麼？當我們捫心自問自己這個問題時，我們會發現「我」就是我的意識——我在以「我」這個意識進行思考。那麼「我」的意識又是由什麼組成的呢？康德說是由無數的感官經驗組成的，比如，我渴了、我餓了、我想哭、我在思考等等。我們的軀體不斷地產生了慾望、傾向、念頭，這些都是感官經驗，它們組合在一起構成了「我」的意識，「我」就是一個無數感官經驗的載體。但是康德說這還不夠，如果「我」只是一個被動的載體，是什麼讓這些感官經驗都成為同一個「我」的經驗，而不是不同的「我」的？比如說我經歷這麼一串經驗：我餓了——我吃飯——我飽了，這三個經驗發生在三個不同的時間點，是什麼將它跟「甲我餓了——乙我吃飯——丙我飽了」區分開來？是同一個主觀意識「我」。必須要有同一個意識將三個經驗黏合起來，形成了「我」的一連串感受而不是「三個我」的三個感受。因此，我有連續的感官經驗意味著我有一個完整的、連續的主觀意識。這個主觀意識是無法用感官經驗解釋的，因為它是「先於」所有感官經驗的，它是一切經驗的前提條件，康德稱它是「先驗」的，這個先驗的自我意識才是真正的「我」，是本體的，因為它超越了一切外在現象並真正奠定了「我」。因此康德得出了這樣的劃分：

萬物————我

經驗————先驗

現象————本體

世界萬物是現象，這些現象從服於物理法則；但是「我」不是現象，是與外在世界分離開的一塊超越經驗、超越物理的領域，所以它不從服與物理法則。康德堅信萬物之理是不需要向外界世界尋找的，也不可能在心之外找到，天理一定在先驗的、超感官的、純潔的自我意識中。比如說道德，康德認為最高的道德原則只能通過對自己捫心自問而獲得，這一點與王陽明的心學很接近，正如王陽明所講，「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那麼康德是怎麼看待「我」與萬物的關係呢？康德的觀點有些自相矛盾。一方面，康德說自然萬物具有一種超越感官的靈性，當人們感受自然，人們的感受不是工具性地、機械地，而是「忘我地」、」忘乎所以地」。但另一方面，康德明確地指出自然只是機械的死物，從服與物理法則的支配。人們接近自然時的審美感受完全是從人們的主觀意識中產生的，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他寫道，「真正的『壯觀』必須只能在判斷的人的心中找到，而不是在萬物。」「自然是壯觀的僅僅因為它在人心中激起想像從而讓人體會到自己的壯觀要勝過自然的壯觀。」這樣看來，康德認為世上之至美是「我」，而不是萬物，人們對自然的陶醉於敬畏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心」的陶醉與敬畏罷了，萬物只是一個媒介、工具，並只能從服於人的內心。

中國道家的思想與康德形成鮮明對比。首先，道家與康德的分析方式完全不一樣，康德的分析是通過邏輯性嚴密的語言進行的，而道家從根本上就對語言充滿懷疑，老子云，「名可名，非常名。」莊子雲，「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其次，老莊反對任何劃分與對立，「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康德將是我與萬物進行了辯證地的二元分立，萬物是經驗而「我」是先驗；萬物是現象而「我」是本體；老莊排斥任何形式的劃分，道家以道為萬物之起源與根本原則，「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在道面前，萬物皆是同等，任何劃分都只是人為的、暫時的、偏頗的。道家中另外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氣」。道是源頭，氣是道之產物。道德經中寫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莊子曰，「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故曰：天下一氣耳！」世間萬物都由氣所構成，這就否定了任何等級差異，沒什麼所謂的神奇臭腐，因為二者如陰陽般相互轉化，任何對立、區分只能是暫時的。我們可以看到，老莊的「我」是消融在萬物之中的，一個強烈的自我意識在老莊看來是不可取的。要想同於天道，就必須通過「坐忘」來消除自我意識，忘仁義，忘禮樂、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這正與康德相反，康德認為「我」是先驗的、本體的，道即在「我」，因此外界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拋棄不管；在老莊，道蘊藏於萬物之間，人與自然萬物同由「氣」所構，渾然一體，人類必須尊重自然並且不應該強加自己的意識於自然之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當人類感受自然，康德認為大美在「我」心，萬物的作用不過是拋磚引玉；老莊卻追求一種「庖丁解牛」的境界，由於純熟而無意識、無彼此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總的來說，康德將「我」看作先驗的、超越感官的、超越物理的神聖領域，這個領域好像上帝，蘊藏著天道天理，「我」之外的萬物都是低一等的事物；老莊排斥任何等級差異，認為萬物皆體現道，「我」並不是什麼神聖領域，而只是萬物的一部分，都是陰陽沖氣的產物，要想悟道就必須超越狹隘的自我，與萬物融合。其實老莊的思想並不神秘、更不是迷信，氣在現代科學中的名字就是能量，宇宙之間儘是能量，相互轉化、生生不息，一塊石頭和一個人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我是誰？我與這世界的關係是什麼？真理在哪裡尋找？」康德和老莊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康德的答案以人類為中心，將人類凌駕於自然萬物之上。相反，老莊以博大統一的視角看待世間萬物，認為天道充盈於你我之軀體，也充盈於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在環境問題日益嚴峻的當下，老莊的思想對我們重新認識自然、愛護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第五十期初九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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