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妙玉聽琴」中的「絕學」

按：渠匯川，字天順、大川，號袞雪齋主，現為某著名書畫社總經理。

作者：渠匯川

引子

《紅樓夢》自問世二百多年來，「紅學」形成了對作者、版本、脂硯齋評以及「探佚」等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第八十七回妙玉聽琴一節是全書幾個精彩片段之一，今淺析此迴文中古琴有關內容，望眾學者不吝賜教。

關鍵詞

紅樓夢 古琴 律呂

第八十七回關於古琴描寫主要有兩段，前面一段關於琴譜：

「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琴譜一般包括琴曲（有的是工尺形式、有的是律呂形式、有的是減字形式）、曲文、指法等，此處指琴曲、曲文。《猗蘭》琴曲相傳孔子周遊列國時，見蘭花為雜草埋沒，感嘆而作。《思賢》琴曲相傳是表現孔子悼念得意弟子顏回而作。黛玉選這兩首古曲，乃是藉此抒發自己此時的心情。從琴的演變過程看，最初琴、瑟和歌詠是經常配合在一起來唱奏的，古為弦歌，後被稱為琴歌，《尚書》中講到：「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如《詩經》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後歷代都留存了許多琴歌，像《秋風辭》、《陽關三疊》、《胡笳十八拍》等經典作品。

唐宋人作詞，初無定式，多自己譜曲，亦可改動舊調創製新聲。後人作詞，須按照已有詞牌之字句、聲韻安排等格式填入，故稱填詞。 清龔自珍《金明池》詞：「按拍填詞，拈簫譜字，白日銷磨無緒。」郁達夫《題劉大傑詩詞稿後》詩：「立志勉追劉禹錫，填詞漫學賀方回。」

黛玉選古曲賦章，應屬按韻填詞。

後面「妙玉呀然失色」這一段，讀起來更是精彩，並且似乎還留有懸念：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至於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又歇了一歇。

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疊」是中國古代音樂的一種曲式，這種曲式實際上就是對音樂的重複。在詞、曲音樂中，這種重複表現為「兩段句式相同的歌詞用同一曲調時，稱前、後疊或 上、下片。非全段的重複（如疊句），或全段重複與段中局部重複並用者亦稱疊, 比如現代琴人常彈的古琴曲《陽關三疊》，每段的前四句便是重複王維詩三次 。

君弦，是古琴七根弦的最外一根（即一弦），七弦論考：

一弦屬土為宮.土星分旺四季.弦最大.用八十一絲.聲沉重而尊.故曰為君.

二弦屬金為商.金星應秋之節.次於宮.弦用七十二絲.能決斷.故曰為臣.

三弦屬木為角.木星應春之節.弦用六十四絲.為之觸地出.故曰為民.

四弦屬火為徵.火星應夏之節.弦用五十四絲.萬物成美.故曰為之事.

五弦屬水為羽.水星應冬之節.弦用四十八絲.聚集清物之相.故曰為之物

妙玉所講的君弦太高了，與無射（yi）律只怕不配，涉及律學。

中國音樂的十二律是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其中單數各律稱律，雙數各律稱呂，故十二律也常稱「十二律呂」。這裡的黃鐘，是中國音樂的標準音。古人彈琴，把君弦的音高定為黃鐘。若是君弦定高了，水漲船高，無射律自然也就高上去了。所以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

「十二律皆可成均」這裡無射律不一定是無射均，此節另述。

「變徵之聲」我國古代七聲音階中的第四個音級。比徵音低半音。 樂典雲「樂聲中徵調變化，常作悲壯之聲」。

第八十九回中，寶玉請教黛玉：「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回道：「這是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那裡，原沒有一定的。 」從黛玉與寶玉解釋自然之聲一段來看，黛玉也非專門把弦調出變徵之聲，而是在按弾琴曲的過程中，根據詞曲和心情自然發生的，作者應是想表達出黛玉此時已達到人琴和一的境界，同時對應下文。

妙玉只所以「啞然失色」還可能是因為變徵之聲有個俗說，史記有雲: 「高漸離擊築，荊軻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雖說此時黛玉對應琴曲由感而發，但聽在妙玉耳中許有不祥之意，正說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

為了給黛玉的不幸遭遇留下一個懸念。以妙玉說出的那番話為伏筆，其目的不外乎是為以後的「君弦『嘣』的一聲斷了」做鋪墊罷了。

事實上琴聲忽然高昂「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都是有可能「蹦的一聲斷了」的。

總之從這兩段描寫來看，黛玉、妙玉不但會詩詞章賦、琴棋操弄，而且還通音律，非一般初學者可比。作者文筆精鍊，構思巧妙，在不經意間，透露出高深內容。和前八十回寫作技巧相統一。俞平伯《紅樓夢辨》中同樣認為後四十回中一些文章「較有精彩，可以彷彿原作」，其中便有「第八十七回：雙玉聽琴一節」。

渠匯川2017.6.12修改於袞雪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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