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詢言說:《語言與沉默》薦讀
「
我們現代都市人對大量行話了如指掌,但卻不熟悉石頭和花草的名字,我們吃麵包,但卻不知道麵包的由來過程。我們互相交流,然而我們交流的方式是二手的、抽象的,並不能構建一個共同體。
——《語言與沉默》
」
書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
作者:喬治·斯坦納,季進
譯者:李小均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推薦語
壹
語言也是有生命力的,它可能先於我們出現,也可能先於我們滅亡。
語言是人類的標記,是人類最本質的工具。這種對語言生存狀態的問詢,實際上關乎人之存在本身的意義和可能性。二十世紀曾經因為對語言本質的追問而引發了哲學洪流,因此被稱為「語言學的世紀」。
這本《語言與沉默》,猶如這洪流中的一艘快船,把批評指向戰爭、暴力、政治、道德和知識等多個維度,並不斷發出警告,提醒我們小心詞語的陷落和淪喪。
貳
這種警告,實際上於中華文明有很強的針對性。
我們中國人在日常格外注重說話的「藝術」:鼓噪處大張旗鼓驚天動地,沉默處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直接處聲色俱厲苦大仇深,婉轉處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溫柔處春潮帶雨吹面不寒,兇險處綿里藏針笑裡藏刀,講段子滔滔江水綿綿不絕,作報告長篇累牘旁徵博引。
我們的語言如此微妙而「成熟」,乃至成為技巧,成為專業,成為格套。而於我們,沉默並不是不言語,而只是這語言技巧的一種。所以這沉默總是清冷得令人不寒而慄。
叄
我曾經非常反感《增廣賢文》這樣的書,因為它把每個中國人的人生寫在了裡面,成為定式,無所隱匿也無從創造。在陳詞濫調之外已然沒有人生,而每個人的人生也被一個個陳舊的詞語鎖定,成為世故和城府,成為俚語和俗話。
語言絕非只是載體,猶如衣服絕非只是我們的外貌,它是我們的影像,甚而就是我們自身。
肆
我們已經習慣於陳詞濫調,卻不知道這意味著背棄與離散:「我們現代都市人對大量行話了如指掌,但卻不熟悉石頭和花草的名字,我們吃麵包,但卻不知道麵包的由來過程。我們互相交流;然而我們交流的方式是二手的、抽象的,並不能構建一個共同體。」(本書)
阿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這恰恰是因為組建奧斯維辛的不僅有鐵柵還有無恥讕言,如果不能對言說方式自身進行修護,你多麼美妙的文字都是「野蠻」的,甚至是無恥的。
伍
所以,這本書對語言的問詢,讓我們似曾相識,觸目感懷。
我們在動輒萬千文字的論文、報告、總結當中,在每日的招呼寒暄和輕描淡寫中,有幾句話可以沉澱下來,落入泥土,生根發芽?
語言的境遇實際上就是我們自己的境遇:一個可憐的流浪者不是被人恥笑和驅趕,而是不知道到那裡流浪。
離開純真的語言的故鄉,當你於KTV一夜嚎叫之後,在一個充滿期許的黎明,卻找不到歸路。
(by 華國棟)
書摘
集中營的世界,是在理性的範疇之外,也是在語言的範圍之外,如果要說出這種「不可言說」的東西,會危害到語言的存在,因為語言本是人道和理性之真理的創造者和存載者。一種充溢著謊言和暴力的語言,不可能再有生命。
語言是人獨特的技藝;只有依靠語言,人的身份和歷史地位才尤其顯明。正是語言,將人從決定性的符號、從不可言說之物、從主宰大部分生命的沉默中解救出來。如果沉默將再次蒞臨一個遭到毀滅的文明,它將是雙重意義的沉默,大聲而絕望的沉默,帶著詞語的記憶。
傳統價值的共同體已經破裂,詞語已經變得扭曲而廉價,經典形式的敘述和比喻被複雜而短暫的方式取代,閱讀的藝術,真正擁有識文斷字能力的藝術,必須修復。文學批評的任務,就是幫助我們作為健全的讀者閱讀,以精確、敬畏和快樂為榜樣。相比於創造行為,這是次要的任務。但它從來沒有這樣重要過。沒有批評,創造本身或許也會陷入沉默。
維特根斯坦是最偉大的現代哲人,也是最想逃避語言螺旋之人。他所有的著作都始於對語詞和事實之間有無可驗證關係的追問。我們稱為事實的東西也許是一層語言紡成的面紗,覆蓋在我們的心靈上,遠離現實。維特根斯坦促使我們思考,當話語只是無限後退的過程,是由其他語詞言說的語詞,現實還能否被言說。
後印象派才逃離語詞。梵谷宣布,畫家不要畫他所見,而要畫他所感。所見的東西能夠轉化為語詞,所感的東西也許在某種意義上先於語言或外在於語言。它只有用特定的顏色話語和空間結構話語才能表現。……油畫和雕刻拒絕取名或標題;它只需要貼上「黑與白5號」、「白色形式」或「85號作品」等標籤。
在羅曼﹒羅蘭和托馬斯﹒曼的作品中,我們發現這種信念:音樂家才是根本意義上的藝術家(他比畫家或作家更配稱為藝術家)。這是因為,只有音樂才能實現一切藝術追求的目標: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方法與意義的完美結合。
在我們時代,政治語言已經感染了晦澀和瘋癲。再大的謊言都能拐彎抹角地表達,再卑劣地殘忍都能在歷史主義地冗詞中找到借口。除非我們能夠在報紙、法律和政治中恢復語詞意義地清晰和嚴謹,否則,我們的生活將被進一步拖向混沌。那時,一個新的黑暗時代將來臨。
火可以照明,也可以毀滅、蔓延、萎縮。語言如此奇怪地與火相似,但它的地位比火更高,因為它是人類反叛諸神的核心力量。
在包羅一切的「邏各斯」和我們碎片一樣創造出世界的鮮活話語之間,除了相互折磨和背叛之外,是否還有可能共存?把人同動物區分開來的語言行為,在與神的爭鬥中並未同時超越了人?
對於卡夫卡——他在現代文學中最有代表性——來說,寫作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恥辱。他那鮮活赤裸的風格表現出他絕不輕易放過每個詞語。卡夫卡在另一個充滿灰燼和懷疑的樂園裡給每一個事物重新命名。
布爾說:「我在說話時對自己的了解遠不如我沉默時對自己了解。」
在這樣一種文明中,語言籌碼不斷在通貨膨脹,使得原本神聖的文字交流如此貶值,那些有效、真正新穎的文字,再也沒有辦法讓人們聽到。
我們現在生活其中的文化就像充滿了八卦的風洞,從神學、政治到空前喧囂的私生活,八卦消息四處橫流(精神分析時修辭華麗的八卦)。
在我們能夠繼續教學生之前,我們肯定要問自己,人文學科具有人性化的力量嗎?如果具有,為什麼它們在黑夜到來之前失敗了呢?
20歲的時候,卡夫卡在一封信中寫道:如果我們在讀地這本書不能讓我們醒悟,就像用拳頭敲打我們的頭蓋骨,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讀它?難道只因為它會使我們高興?我的上帝,如果沒有書,我們也應該高興,那些使我們高興的書,如果需要,我們自己也能寫。但我們必須有的是這些書,它們像厄運一樣降臨我們,讓我們深感痛苦,像我們最心愛的人死去,像自殺。一本書必須是一把冰鎬,砍碎我們內心的冰海。
1914年,當士兵走上戰場時,語詞也進入了戰場。四年後,倖存的士兵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在真正的意義上,語詞沒有回來。它們仍然留在了戰場上,在德意志精神和事實之間建起了一堵神秘的牆。它們編造出第一個巨大的謊言。
卡夫卡1911年10月24日的日記:昨天,我突然覺得,我一直沒有愛我的媽媽,像她應該得到的愛那樣,像我應該能愛的那樣,這只是因為德語在拖我的後腿。
我們現代都市人對大量行話了如指掌,但卻不熟悉石頭和花草的名字,我們吃麵包,但卻不知道麵包的由來過程。我們互相交流;然而我們交流的方式是二手的、抽象的,並不能構建一個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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