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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吃》:食人一定就是錯的嗎?

策劃 深焦編輯部

編輯 尼儂叄

前言

談起《生吃》,大家都潛移默化地將這部電影定義成了「恐怖片」。然而在導演加朗斯·莫里利爾看來,她想給觀眾所呈現的是一部「喜劇片」、「劇情片」與「身體恐怖片」(Body Horror)的合體。在本期的圓桌中,三位嘉賓將對《生吃》的恐怖元素進行探討,而導演的野心遠不止局限於恐怖片之內,她在一次訪談中也談及到,她更喜歡將其定義為「類型片」。

「獸醫學校」、「新生的入學禮」以及「素食主義」這些充斥著儀式感的辭彙貫穿著電影的始終。影片的全部故事幾乎局限在一座封閉的美式大學校園當中,封閉的場景和儀式的崇拜如同歐美巴洛克(Baroque)式的恐怖片,而在驚悚之外,又不乏有大量充斥著喜劇元素,讓人會心一笑的幽默。

有人說,這是今年最好看的恐怖電影之一,還有人說,這片子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去談的。可無論如何,在各個電影榜單和網路口碑中,對於《生吃》的討論已經鑄就了它在今年上映的眾多影片中的地位。是的,可以引起爭論的電影才是值得討論的電影。

主持人

天邊一朵云:又名馬鵬程,想成為藝術家的電影系學生。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電影暨視聽碩士在讀。

嘉賓

郭連凱:影迷。

小宇宙:影像藝術創作人,藝術電影音樂評論撰稿人,英國金士頓大學實驗電影碩士,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純藝碩士,專註於跨媒介實驗影像作品創作。

Cora:曾混跡巴黎政治學院社科專業,現就讀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電影與媒體研究系,前路茫茫。

本文涉及影片關鍵劇情的劇透

請務必觀看影片後再閱讀

天邊一朵雲 :

六月二十幾號的一天,我在為準備M1的論文答辯而焦頭爛耳的時候,Grace問我要不要去做《生吃》圓桌的主持人。《生吃》這部電影今年三月在法國上映之初,便在我所在的電影系同學們中激起了很多的討論,後來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在馬賽的一家藝術影院看了這部影片。

《生吃》(Grave,2016)

那時正直傍晚,觀看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至今記憶猶新的事情。正如影片的海報一樣,「血」是貫穿影片始終的元素,從第一個鏡頭中的車禍到最後一場戲中父親展示自己皮膚上的傷痕,「血」的元素極大程度上刺激了觀眾的感官。而在我觀看電影的過程中,前面的一位中年男性觀眾因為「暈血」突然暈倒,癱倒在了座椅上。周圍的人試圖用扇耳光的喚醒他,最終也以無果告終,後來這位觀眾被工作人員扶了出去,觀影秩序才得以恢復。

之所以講這件事,是因為我們這期圓桌的嘉賓中,第一次出現了正方和反方人數不均等的局面,各位嘉賓似乎都對《生吃》稱讚有加。而Grace在與我交流的時候,她表示非常不喜歡這部電影所給人帶來的不適感,這讓我聯想到了那位暈倒的觀眾。我在瀏覽《解放報》影評的時候,《解放報》也在批評這部電影的做作和在製造恐怖氛圍上的故作玄虛。首先,我想我問一下幾位嘉賓,你們在觀看《生吃》的過程中有沒有感覺到類似的不適感和覺得影片在某些方面很做作?

Cora:

我在一周內看了兩遍《生吃》。第一次看因為沒有任何準備,確實多次感受到生理上的不適,但與「血」這一元素關係不大。首先,我無法忍受解剖動物的畫面,不過我是連懷斯曼的《在傑克遜高地》(In Jackson Heights, 2015)里的殺雞鏡頭都需要閉眼的那類觀眾。其次,影片里有一幕看得我膽戰心驚,即在寢室里,姐姐埃里克西亞命令狗跑過去撕掉賈斯汀身上的脫(陰)毛膏,會忍不住聯想狗究竟會做什麼?然而,猝不及防地,人做出了更為殘忍的舉動。人物的心理狀態同樣細思極恐,新生周里諸多古怪詭異的儀式和傳統,定下了影片的基調:一種荒謬而令人絕望的陰森與可怖,藏匿於各種觸不可及的邪惡念想。影片中的角色似乎都戴著一張半天使半惡魔的面具,心懷鬼胎才是生存的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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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並不認可那些認為影片過分做作的說法。不可否認,《生吃》噱頭十足,通過生猛至極的、極端到瘋狂的表現手法,探討一個司空見慣的主題:青少年性覺醒。或許不少人會詬病於此,認為導演不過是試圖以驚人的畫面博取眼球、以獲得更高關注度。於我而言,與其說是嘩眾取寵,不如解釋成導演私藏的惡趣味,畢竟這般 cult 畫風太容易引發爭議。舉個近期的例子,各路影評人對福茂口中戛納史上最勁爆的開頭——歐容新片《雙面情人》的開場鏡頭褒貶不一,有人認為這個鏡頭不過是獵奇,有人則認為這個鏡頭顯露出歐容的藝術敏感度。電影是導演的自我表達,這點對作者導演來說尤甚,有趣的是,驚世駭俗背後往往有著最純粹徹底的思緒,真正的情緒釋放不應該被理性與現實的邊界局限。

《生吃》導演朱莉婭·杜可諾(Julia Ducournau)

我認為《生吃》里誇張的鏡頭更多是出於導演自身的藝術追求,是她所嚮往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並非僅是想凸顯令人不安的反常。對他人習慣的藝術表現手法有所指摘再正常不過,但事實上,這不單是以實體形式呈現出來的藝術創造,更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他人感知世界的方式,有的人更為直接、更為強烈,有的人更為含蓄、更為委婉,有的人需要強化內心的情緒,有的人則需要將其弱化以便更好地體會。

《生吃》的目標受眾相對明確,它顯然不是男女老少皆宜的合家歡爆米花電影,而是一部迫使觀眾透過鮮血來觀察冷峻現實的殘酷青春物語。當人們將影片里所講述的故事放在真實世界裡,會覺得它太過殘忍血腥,但茹毛飲血的本性,並不是一張光滑的皮膚可以遮掩的。見不得鮮血淋漓,便將生食做成熟食,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惡的程度,但惡並沒有消失,依舊在腦海里徘徊。《生吃》渴望徹底撕掉善的偽裝,迫使觀眾直面血淋淋的現實,即使這種痛感使人生理不適,即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自覺地在逃避這種痛感。人類自滿於這樣的價值觀,即食人族是野蠻的、是不開化的,文明人不會吃自己的同類,這或許又是精心偽裝的道貌岸然。早在十六世紀,蒙田便寫下了《論食人族》,重新定義野蠻和文明:比起自詡文明人發明的各種肉體和精神上的殘酷折磨,把死去的人烤熟吃掉談不上野蠻。

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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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如一群野獸一般魚貫而出爬向派對

不過在這裡我提出兩個個人觀點。首先,我排斥血腥, 不排斥恐懼,我覺得恐懼感的塑造並不一定需要以血腥來呈現。我覺得《生吃》的恐懼感其實做的挺好的,但是影片中真正讓我覺得恐懼的鏡頭卻都和血腥場面無關。第一個我非常喜歡的鏡頭是,所有新生剛進入學校晚上參加派對的鏡頭,一個大全景,新生如一群野獸一般魚貫而出爬向派對場地。不論是鏡頭形式感還是與劇情的銜接上都讓我心頭一驚。導演十分出色的模糊了觀眾對於現實和虛擬的認知,使其好奇這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虛擬臆想。還有一個鏡頭就是,女主角在被窩中,感到被子外面有不明物體不斷的攻擊自己,在這裡聲效的運用十分出色,封閉空間外的未知襲擊一波一波的襲來。我發現,真正恐懼的段落都不在血腥鏡頭上,所以有那麼多血腥鏡頭是否真的有必要,我持保留態度,是不是僅僅留最後一個鏡頭就夠了?畢竟主角對於肉的渴望和探求,並不一定要直接的通過吃肉場景的直接表現來呈現。

第二點,我曾經在一篇論文中對於所謂「VR技術」在藝術領域的流行提出了疑問。VR一直強調一種為觀眾帶來的所謂沉浸式體驗「immersion」,觀眾能夠真正進入這個作品,從而可以「更好的理解作品」,但是這樣的沉浸實際上是生理上、感官上的直接的沉浸。這種沉浸帶來的風險就是它有可能侵佔了觀眾心理上冥想(meditation)的空間。久而久之,觀眾會不會可能越來越喪失思考的能力從而依賴於直接直白的沉浸體驗。

回到電影,我認為血腥鏡頭的出現最直接的是滿足了一部分觀眾的感官刺激需求,對於商業電影來說,這當然是十分吸引眼球。但是《生吃》中導演是對於影片的主題深度有要求的,對於慾望,對於人類群體是有她自己的表達的。但是這樣血腥鏡頭是有一定可能讓觀眾忽略她的表達的,觀眾很容易只注意到血腥鏡頭帶來的感官刺激,難以進行更為深入的思考。這是我對於感官刺激鏡頭過多所帶來的一種思考。所謂蒙太奇的意義,就是激發的新含義的可能。希區柯克的電影並無過多的血腥鏡頭,卻創造了十分刺激的觀影體驗。我個人更傾向於影像「留白」的表達方式,從而給予觀眾更多的思考空間。

對於劇情上我一定要說一個我覺得十分做作的點,那就是最後父親敞開他的胸膛露出傷疤,瞬間讓我穿越回瑪麗蘇網路小說。所以她的生吃習性是所謂「家族遺傳」,會不會有點太《暮光之城》,如果導演想強調周圍環境對於人個人的影響,那為什麼要按一個家族遺傳,在我看來似乎是硬要給影片角色最後的生吃加強合理性。對於我來說,這種硬加的邏輯和合理性是沒有必要且有些做作的。

郭連凱:

我是有幸去年在戛納電影節看到的這部電影,當時是朋友推薦,才去看了它在戛納放映的最後一場,那一場明顯有之前幾場hype的原因,排隊的人相當多。同樣的,那一場退場的人也相當多,尤其是Justine開始啃噬Alex斷掉的手指那裡。

對於主持人提出的問題,我首先想說,《生吃》並不是一部很血腥的電影,至少單純的從血漿指數來看的話,有太多電影超過它太多,同時它也並不是一部非常恐怖的電影。與我們曾經看過的電影相對比,不如說《生吃》是非常的讓人不適的。而不適的觀影體驗就比較有意思了,我們看爛片也會產生不適,看《魔鬼聖嬰》、《沒有面孔的眼睛》、《冷血驚魂》這種美術奇詭的驚悚片也會產生不適,而《生吃》顯然不屬於以上兩種,它更多的是通過青春片(Coming of age)和食人片(Cannibal)這兩種看似毫無關係的影片類型的融合來構建的,我們看過吃人(至少我看過),但極少見美少女吃人,更何況是在一個生活化的場景下,觀眾在一個離銀幕故事很近的情形下突然接受到「食人」這樣的信息,不適感也是從這裡而來。

《異形》(Alien,1979)

有人可能說,我看電影是為了開心,為什麼要我產生不適呢?當然也有人因為這個給予差評,這當然是個人選擇。不過這事兒還是要分開來看,我前兩天在瀏覽《異形1》的影片資料的時候,也發現有新聞記載,有觀眾吐在了《異形1》的影片放映現場,這和《生吃》在多倫多電影節,還有主持人所在的那一場的情形非常類似。但有人會說《異形1》是做作嗎?不會。雷得利斯科特就是在用自己的鏡頭語言,加上HR吉格爾的美術設計,來營造這種讓人不適,冷汗直冒的觀影體驗,觀眾吐在影院,他們就成功了。

同理,《生吃》的導演茱莉亞杜可諾同樣是在構建這樣一種不適,無論是陡然出現增大的背景音,還是鏡頭語言,都是在放大人物心理,和對觀眾造成的不適感。我同樣認為,說一位創作者故弄玄虛是一種很危險的說法,是一種站在他人角度揣摩心理的說法,用在《生吃》上,是不太合適的。

天邊一朵雲 :

三位嘉賓都對於影片中的恐怖元素以及恐怖氣氛的營造發表的自己的看法,而Cora和小宇宙也隱約的提及了導演想要表達的更加深層次的東西。Cora引用了《論食人部落》中的觀點,質疑了人類社會對於野蠻與文明的定義。蒙田的《論食人部落》一方面承認於巴西的食人部落為野蠻人,而另一方面又在對這種「野蠻」的評判進行反思:野蠻不過是因為他們的原始,而這種原始與人類所謂了文明的相比,又是最接近於自然的,最充滿了純真的。

順著Cora的話茬,讓我回到電影本身當中,通過影片最後的反轉,我們意識到「生吃」對於賈斯汀(女主角)而言是與身自來的原欲。「與身自來」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是最原始的和最純真的「自然」,是沒有被文明的演進所改變的,而這樣的「自然」又可以讓我們聯想到蒙田筆下的「巴西食人族」。另一方面,在賈斯汀的對立面則是她的同學們(學長們)。我們看到,從入校的第一天起,各式各樣的校園潛規則便開始發揮起對於新生的統治和馴化作用。校園無疑也是一個小型的人類社會,在這裡,以前的同學們構建起的規則如同人類社會中的文明,而不服從者則被視為野蠻。順著這個思路下去,我們似乎可以從《論食人族》的角度去闡釋這部電影,去闡釋其中關於食人、文明和原欲的問題。我想問一下Cora,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這一方面進行更深一步的思考,或者是你認不認同用《論食人族》的視角去闡釋這部電影?

而在小宇宙的回答中,小宇宙也有說明「對於慾望,對於人類群體,導演有她自己的表達的」。《生吃》無疑讓我們對於人類的慾望產生了無限的思考,網上的影評中有人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以及拉康的「貧乏」這樣基礎的精神分析的視角去解釋其中的慾望。但在我看來,這樣的闡釋則存在著一個致命的問題:賈斯汀的慾望是關於身體的,她的身體與其他人的身體就存在著不一樣的地方,甚至於我們也可以去質疑賈斯汀的身體到底是不是人類的身體。而精神分析的理論顯然無法去解釋關於「身體」的這樣的物理的慾望。而談到身體,讓人不得不聯想到的就是柯南伯格,在一次訪談當中,導演朱莉婭·杜可諾也有提及到柯南伯格和大衛·林奇對於她的影響。在這裡我也想問一下三位嘉賓,你們是怎樣去看待這部電影中關於「慾望」、「人類」以及「身體」的議題的探討的?在影片中,我們能不能看到柯南伯格和大衛·林奇對於導演的影響?

Cora:

我認為用《論食人族》的視角去闡釋這部電影是可行的,即使最常見的解讀是將嗜血、食人的慾望看作對青少年性啟蒙的隱喻,進而影片被大致解讀為以極端手法呈現性覺醒。重新定義野蠻和文明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是激進、根本、徹底的解讀,我不覺得本片具備這樣的野心,畢竟切入點較為局限、整體格局也相對較小,但還是可以嘗試著去思考其適用性。

賈斯汀生長於一個偽文明的家庭,她的母親有著與生俱來的啃食肉體的慾望,卻選擇將其隱藏在素食主義者的面具之下。仔細一想,送賈斯汀上學的路上,一家人在路邊吃了頓便飯,其母看到賈斯汀盤中不慎摻入的肉碎時極度緊張,比起不悅,更是恐懼的情緒,毫無防備地直面自己拚命逃避的真相時無法掩飾的慌亂失措。校園通常被當作一個人類的小型社會,同樣是一個偽文明的場所。實際上,我很好奇片中想體現的獸醫學徒心態,希望有相關人士幫忙解讀。我相信這個設定是有其獨特目的性的,這樣一個與血漿、解剖、切割打交道的行當。對我來說,觀看解剖動物的畫面比看食人更為噁心,但認為兩者是存在一定(守恆?)關係的,對這兩種元素如何互相影響與作用很感興趣。

姐姐埃里克西亞

賈斯汀的姐姐埃里克西亞雖明顯地披著離經叛道的外衣,卻是最隨心所欲地遊走在野蠻與文明之間的人設。埃里克西亞入學後看穿了原生家庭的虛偽面目,賈斯汀剛到學校時,埃里克西亞帶她去看父母幾十年前的畢業照,言語中多次透露出她知曉一部分未被揭曉的家庭秘密。然而,特立獨行並不代表她尋找到真正值得倚靠的文明,她更像是被兩邊都拋棄的孩童,抓住賈斯汀這根飄搖不定的救命稻草,試圖暫時保持平衡,她甚至覺得自己對賈斯汀所做的是一種救贖,將她從偽裝成文明的野蠻中拯救出來。

我不想對嗜血及食人是人與生俱來的原欲這一觀點作出過於絕對的判斷,但不可否認,無論是過度抑制還是不加束縛都是相對危險的局面。如何在兩者間尋找一個相對平衡,或是對影片拓展性解讀應涉及到的一個方面。

小宇宙:

看《生吃》的時候,我確實曾經想到過《黑天鵝》以及所謂弗洛依德的「本我」理論,但這樣的理論更傾向於對於自我認知的精神層面,《生吃》里的吃肉相比較而言顯得生猛了許多。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把吃人肉定義成為所謂「原始」、「野蠻」的行為呢,「吃人肉是錯」這樣的道德判斷標準是從何而來的?所謂「文明社會」的教育告訴我們傷害同類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但如果吃人肉是某個群體生存的本能呢?本能是否可以加以價值判斷? 吃人肉可能並非是賈斯汀自願的,而是本能所驅使的。從另一角度來說,獸醫學院學生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激發了原本被控制的賈斯汀的吃人肉本能,不斷挑釁賈斯汀的學長學姐們,是否應該承擔被賈斯汀啃食的風險。退一萬步講,就算吃人肉是不對的行為。放眼人類社會,生吃人肉看似直白,但比它殘忍殺人不見血的行為比比皆是,所謂「殺人不見血」。

在電影中,我們是可以發現導演對於「殺人不見血」的展示的。獸醫學院對於新生的洗腦訓新活動就是非常典型的一種。然而除了姐姐以外,對於老生陣營的人物刻畫篇幅非常有限且臉譜化,對於這樣帶有霸凌色彩的行為也沒有進行深入。對於我來說,如果影片結束導演能夠讓觀眾感覺不帶血的行為比吃人更為可怖殘忍,或者說吃人肉和所謂文明人做的其他行為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那電影就會更有趣了。我想到的一個有趣例子就是在波蘭斯基的《殺戮之神》中,提到「殺戮之神」的片段,那是一個十分厲害撕掉文明人假面直指人性慾望的一個例子。

《殺戮之神》(Carnage,2011)

我認為電影創作是要遵循邏輯的,這樣的邏輯不是所謂現實中為人處世的道德邏輯,而是導演在其影像作品中塑造的這樣一種邏輯,如果要讓觀眾信服自己創造的電影宇宙,導演就應該有其自己十分完備的價值觀,宇宙觀。其實說白了就是作者電影。柯南伯格和大衛林奇都是創造自己電影宇宙的人。在他們所創造的世界裡,有無數怪誕的角色和情節,但卻因為完備的規則設定以及情感邏輯為觀眾創造出極強的信服感。在他們的電影里,慾望不只是內化的抽象,而被他們用怪誕的方式外化(不管外表形態還是行為)。這種具象化又和動物緊密聯繫(或許是因為動物對於慾望的表達更為直接)。這在我看來是他們影響《生吃》導演最重要的方面。而獸醫學院屠宰背景的設置,在我看來除了增加驚悚性,也是導演希望呈現人性和動物性的對照和關係。然後這樣的對照導演也並沒有呈現到位,《白色上帝》《肉與靈》甚至《玉子》都表現得比《生吃》到位。

而在觀看《生吃》的過程中,有幾個疑惑一直困擾著我。首先,明知道自己家族有吃人本性的父母為什麼要送自己的小女兒去獸醫學院。如果這個問題可以用她需要先壓抑慾望然後在成年初釋放慾望然後學會控制。(事實是她姐最後沒有成功)那麼最讓我疑惑得還是那個「家族遺傳食肉本性」,這樣唯一的獨特性讓主人公和學校其他人呈現出二元對立的設定。這與大衛·林奇電影中模糊的人物關係邊界是大相徑庭的,反而和《暮光之城》甚至一些超級英雄的固定模式類似。畢竟我觀影過程中最大的問題還是「她為什麼會吃肉」。影片前面給我帶來的多方面的思考被最後粗暴的「家族遺傳」解釋打斷。對我來說,如果這個獸醫醫院的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慾望釋放方式,可能會更加有趣。

郭連凱:

首先我也蹭一下主持人給Cora提出的那一個問題,我認為導演在影片一開始就試圖去模糊野蠻與文明的邊界,她也在有意的去規避掉文明的存在。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是一輛高速飛馳的車撞上路邊的樹,車毀人亡,在後面的劇情中我們也就知道這一幕的意義,是Alex的「捕獵」過程,可以說導演在第一鏡就已經點出了影片野蠻而非文明的主題。在之後的校園戲份中,導演所呈現出得到校園凌霸也並非我們經常在電影中或者現實中能看到的,後面潑血和吃兔腎暫且不提,入學第一夜被強制拉去派對,下了電梯之後他們是用爬行的姿態移動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向文明的告別和向野蠻的妥協,那一場戲拍的很魔幻,一上來的反打鏡頭一直升格,讓觀眾恍惚以為這是幻覺,但切到相反視角之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頓時聒噪的音樂響起,開始了Club式的狂歡。

這也是《生吃》的另一個特點,在這部電影中看似很多關於慾望、幻想的表達,但所有的呈現方式都是用現實手法呈現的,這就可以跳到主持人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拿這部影片和柯南伯格、大衛·林奇兩人作比較的問題。我認為當然是能夠看出這兩位導演對於杜克諾的影響,太多例子了就不一一對比,我想說一下他們的不同,也就是剛才提到的,對於慾望和幻想的呈現方式。在柯南伯格或者大衛·林奇的電影中,對於這兩者的呈現方式往往是超現實的,經常會用一些心理描寫,甚至是欺騙觀眾的夢境描寫去呈現。

再者,就是像《奪命凶靈》或者《錄像帶謀殺案》里的對於肉慾的超現實表達。在這一點上,《生吃》顯然沒有過多的野心,應該也是作為一個新導演,對於這些的駕馭力並不足,所以選擇了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我們可以在《生吃》中看到很多令人瞠目結舌的戲,比如啃食手指、姐妹互啃、最後Adrien的被殺等等,這些看上去雖然怪誕,但在現實生活中都是可說通的。

最後關於這部電影中「慾望」「人類」以及「身體」的議題,我認為在此不適做過多解讀,在類型上,這首先是一部青春題材的電影,在這種類型的電影中,對於成長的探討是不可避免的,對於性覺醒的探討也是不可避免的,啃食人肉可以視作一種極端的性癖(事實上這也是真實存在的一種性癖),導演用這種極端的情形去構建少女成長這一過程,並輔以足夠極端的視聽,和對上述提到的對現實社會的野蠻化,和野蠻行為的現實化這兩點的融合,共同得到了現在我們看到的成果。另外,我覺得結尾並不是嘩眾取寵的,恰恰是影片情節的最後一塊拼圖,對之前2小時的很多疑問都做出了有效的補充說明和解答。

天邊一朵雲 :

通過剛剛的一個問題,各位嘉賓都對影片中關於文明與野蠻,以及原欲的議題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接下來我們還是要將話題轉向老生常談的性別議題上。朱莉婭?杜可諾作為女性導演曾表示希望拍攝一部體現女性在世界上的地位的電影。而我們去觀察當下的歐洲電影,女性早已不再是幾十年前性別研究中那男性凝視的對象。她們獨立,敢於鬥爭和敢於憎恨,以至於體現出對於男性的反制,去年的法國電影《女神們》(Divines)和《她》(Elle)同樣將女主角塑造成了這樣的「女英雄」。因此想請各位嘉賓談一談你們對於今天歐洲女性電影的看法。在今天,女權在電影中是不是越來越變得理所當然?

《女神們》

《她》

而電影中對於女主角室友Adrien的處理同樣有一種對於傳統的反制,性取向的平等在影片中同樣是不再需要爭議的事情。而女主角喜歡上Adrien,所展現的不再是老生常談的將人「掰彎」,而是將人「掰直」。正如關於女權的議題,在導演看來女權和性取向平等已經是不再需要探討的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面對今天的現實世界,即便是在歐洲,眾多國家的同性婚姻變得合法化,但社會似乎遠沒有到達這麼開放的程度,眾多人還是持著相當保守的立場。面對這樣的社會現實,像《生吃》的歐洲電影是不是太超前了?

小宇宙:

我從來不想說這部電影裡面討論了性別問題。正如一朵雲說的,一個原因是在導演看來,女權和性取向已經是不需要探討的問題,我並沒有覺得她在電影里對於性別主義有什麼可說的。還是我之前說的動機邏輯,就像「掰直」這個情節,我實在是沒有在影片中看出為什麼她的室友變直了。他們的互動僅限於閨蜜的層面,而賈斯汀,我也只感受到她對他肉體食慾大於性慾的渴望。在Adrien那一方面 。「掰直」同性戀哪有那麼容易,以至於當Adrien對賈斯汀大吼類似賈斯汀打破了Adrien睡了20年男人的過去這樣的話的時候,我一不小心笑了出來——根本說不通嘛。況且,我們之前討論到,電影中最讓我們著迷的還是對於吃人、文明和野蠻定義的話題(其實我覺得亞歷斯·馮·華麥丹在《博格曼》里的探討也非常有意思),所以這樣的對於人性本能的討論,和性別的關係也並不十分緊密。

如果一定要說有,我也並不覺得她對於女性主義有做什麼進一步的思考。你當然可以說這種吃人的行為代表了一種女性的強勢。但這也太表面直接了,這種觀念回到了第一波第二波女性主義的概念,把女性暴力當成女性主義且仇恨男權。看看去年的《她》裡面的Michèle Leblanc, 面對家庭、工作、鄰里、朋友洶湧襲來的壓力,是如何一步一步應對且試圖化解它們的。而這樣的壓力,不僅僅來自於男性,也來自於女性。而在《私人採購員》(Personal Shopper)里, 女性意識既外化成為了所謂的鬼魂,也內化為Maureen 內心的自我懷疑與認同。這些都是對於女性主義更進一步,更新的討論。其實對於歐洲這樣女性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地區,女性主義更多是強調所謂女導演、女主角、各個年齡段女性話題這樣的電影製作方面的重視,對於主題本身來說,我認為還是回到了自我認知這一層上面。這樣的自我認知,並不只存在於女性,也存在與男性。

再到最後一個社會現實,在我了解,目前大陸普遍對於女性主義的認識是非常兩極分化的,學習研究性別理論的話對於這方面有著非常先進的態度,而不了解這一塊的人最女性主義還停留在暴力反抗甚至更為落後的觀念里。《生吃》的概念在歐洲社會裡,一點都算不上前衛。但是在中國,就有一定的風險讓一些人妖魔化女性。總的來說,在中國,想僅僅通過電影去傳達某種理念,還是很不實際的。

Cora :

首先,我不大願意在談論一部女性為主角的電影時關注在女權這個話題上,因為在我看來女權主義的奮鬥目標是使我們不再需要女權主義來為自己正名,後性別時代的一大特徵或許是摒棄無處不在的身份政治立場,而將一切平等化對待,換句話說,當我們在分析一部以男性為主角的電影的時往往不會過度糾結於主角的性別。非要談女權的話,我覺得一部電影女權與否與是否女性主角關係不大,而需要著重關注具體角色是如何被刻畫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還是一個依附者的形象,當然女性導演的作品比較容易達成所謂的女權因為影片不可避免的有導演想法與經歷的映射。女性在銀幕上的形象,在擺脫所謂 male gaze 束縛的基礎上,應該如何存在?這讓我想到 Bechdel Test,用來簡單判斷電視劇中的女性形象是否仍然是男性霸權的副產品的方法,即電視劇中的兩位女性角色單獨出現,是否總在談論男性。這便是典型的,有女性角色、但依舊男權的銀幕內容。《生吃》在這方面做得還是不錯的,女性作為本體的刻畫方式沒有明顯值得詬病的地方。

至於所謂的掰直,我是不贊同的,男同性戀並不是在面對女性的時候完全不會勃起,比如很多同妻還是會跟男同性戀丈夫生兒育女,這更是一種生理現象,並非情感方面的考量。Adrien 在與女主發生關係之前正在看 GV,或是被影像內容刺激到,而女主的慾望揉雜了性覺醒的元素,剛好是影片想體現的coming-of-age的核心內容,因此,我認為純粹理解成直人的浪漫關係和性關係是不準確的。我更願意把這部片子放在一個後性別,同時也是後性取向的語境下進行分析,影片是可以躍出這個框架的,它不應該被局限於某種意識形態,而是跳出這些限制去分析一個宏大的社會現實,對我來說是文明與野蠻的議題。再者說,性別與性取向也都是在偽文明的框架下,人類賦予處在流動狀態下的事物固定的、概念性的稱謂,坦白說,這種舉動本身這也是有問題的。

郭連凱 :

其實就像主持人自己在問題里說的一樣,和國內不同,歐洲電影對於女性的探討和關注早已經是一件司空見慣和理所當然的事情,多到已經不能再把它單獨拎出來分析一番了,就去年來講,隨便想想就有《將來的事》《她》《美國甜心》(英國導演拍的)《霓虹惡魔》等一系列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出現,當然還有我們所在討論的《生吃》。但其實一個更有意思的現象是,當今年我在戛納做街採的時候,問到戛納電影節還有什麼需要做出的改變,有一個英國的老奶奶和我說他想要看到更多女性導演和女性題材 的作品,今年的頒獎後評委會發布會也有記者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這在我看來都是一些略顯可以的觀點和討論,我非常同意Cora說的,當我們不再去糾結一部電影裡面的女權與否的時候,就像我們從來不會糾結一部電影是否男權的時候,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平權。

而對於第二個問題,同樣的我也並沒有覺得《生吃》超前很多,在上一個回答中我說過,《生吃》是在用誇張的手法去表現一件很現實的事件,除去吃人的部分,這部電影的情節幾乎都是正常的,不僅僅是在歐洲,即使發生在國內,也是不足為奇。和那些真正前衛的電影,例如同一屆出現的《保持站立》,還是要相形見絀許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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闢謠:「凈化生蚝」才能生吃,是真的嗎?
女生和男生吃麻辣燙有什麼區別?網友:沒錯,這就是我!
養生小知識:這四種食物不能生吃,記住一定不要生吃啊
洋蔥是生吃好,還是熟吃好?養生專家說出了正確答案,快看你吃錯了嗎?
現在的人都這麼厲害嗎?生吃「鋼珠」,有的一吃就是一年
花生吃對了就是抗癌,吃錯了就是助長癌細胞,你一定不知道吧
生吃雞蛋真的沒問題嗎?日本人為啥心這麼大!
洋蔥是生吃好?還是熟吃妙?養生專家這樣說的!你覺得專家說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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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文章告訴你生吃和熟吃的蔬菜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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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最愛吃的食物,外形神似板栗,雖不能生吃,但做豆腐是一絕,你知道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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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生吃的六種海鮮,你敢吃嗎?網友:只有不敢拿的,沒有不敢吃的
《一拳超人》怪人細胞最正確的吃法是——不能生吃!
生吃胡蘿蔔好還是熟吃好?養生專家告訴你標準答案,別再吃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