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厭食症患者

天陰沉沉的，要下雨了吧。知了在窗外不知疲憊地吟唱著，整個夏季是他們生命的勃發期。我忽然有些羨慕它們，一生中只要做好這一件事便可以，而且立在濃蔭處，與清風相伴，吸食的是清露鮮汁，沒有慾望、誘惑和壓力。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厭食，會對各色美味的食物失去興趣，脾胃裡一陣陣的噯氣翻滾，直到把剛吃進的東西吐出來。吃，變成了一件艱難又有些痛苦的事情。伴隨著嘔吐的是眼睛裡滿溢的淚水。我終究是脆弱和嬌氣的，忽然間就覺得人世間值得眷戀的東西少了大半，也從來沒有覺得未來是如此的乏味和無望。

洛君問我：「何至於此？」我也不知為何就到了這樣的境況。彷彿一個開頭很美好的故事，不知不覺中故事的情節變了，而後悲傷就一步步襲來。高明的作家都不會讓一個故事的劇情陡然翻轉，他要設置伏筆，要布置起因、經過和高潮。疾病也是如此吧，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我雖喜歡看不完美的故事，卻有些承受不住疾病的折磨，想來我對悲劇的喜歡也多半是因為我把自己置身事外吧。我不是劇中的人物便難以體會他們的痛苦和不易，而在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中，我雖然給它安排了一個不完美的結局，卻害怕經歷那些我控制不了的變化，就像這厭食症，雖然它讓我不再擔心發胖，卻失去了品味美食的能力。

厭食帶來的是身體的不快，那種呼吸急促甚至於下一秒鐘有可能窒息的感覺，讓我對高樓林立的城市充滿了恐懼，對工業文明充滿了厭惡。天空是一個大鍋蓋，炎炎夏日裡，人就像籠屜里的包子，被各種「熱氣」蒸騰著。就想到了《老子》中的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悲傷，又想到了魯迅的「鐵盒子」，真切地感受到那「清醒者」的痛苦。於是我穿上跑鞋，飛身下樓，奔跑在還不算熱鬧的大街上。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得在路上。我的靈魂現在處於一片混亂之中，它失去了方向；我的心彷彿承載了千斤的重量，沉甸甸的壓的我難以前行；我眼中看到的一切，那些為活著而辛苦奔波的農民、商人、白領都讓我覺得生原來是如此的艱難，人是如此的可憐。「可憐」？此刻我可憐著他們，那些路人看到瘦小又流淚的我應該也在可憐我。「可憐」？我出於什麼心理可憐他們？他們又會出於什麼樣的心態來可憐我呢？人啊，不過都是轉瞬即逝的生命，卻偏偏要生出無數的事情來讓原本就沉重的路程更加疲敝不堪。

厭食，讓我喝口水都覺得難以下咽，這是要達到神仙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嗎？神仙，沒有慾望的神仙不也是人創造出來的嗎？而人又為什麼要創造神仙呢?是因為自身力量太小難以抵擋死亡的威脅？是為了控制人的慾望，讓人有所畏懼？還是因為人生太短暫，有許多的心愿來不及在今生完成？有人問我，你相信輪迴嗎？你對佛教的信仰又到了什麼程度呢？我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輪迴，只是覺得如果今生真的有什麼心愿到死都放不下，那麼許給自己一個來生至少讓今生的自己不至於絕望。而我對佛教的信仰，以前多半迷信，現在卻是為了修心。人生很短也很長，在這既短且長的人生里，為什麼而活於我而言是一個必須想清楚的問題。我羨慕知了因為它們只要服從安排就可以，不必思考，可我，一個脆弱如蘆葦般的小女子卻必須弄明白這個問題。

我在路上走著，我特別想就這樣走下去，走出這條街，走出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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