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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氏家族「梅園」中的企業家精神

梅園是榮氏家族的花園。在城北。榮氏兩兄弟1912年始建梅園,用時十年。榮德生喜歡梅花,自稱「一生低首拜梅花」。

我也很喜愛梅花。完全是偶然的發現。一個寒冬的傍晚,我和朋友去仙蹤林店吃晚飯,忽然看見路邊有人賣花。一束束捆紮好整齊地插在水桶里。在眾多好看的花里,我忽然發現了它,沒有枝葉,只有花骨朵,欲含苞待放。紅中有一點點淡粉,綴在褐色的筆直的枝幹上。我喜歡它,不同凡俗。朋友說它是梅。他從江南來,見過太多的梅花。可我是第一次。

很多詩歌吟詠過梅花。傲、不畏嚴寒、報春。太多的陳詞濫調,我對它沒有一點點興趣。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張陳舊的照片,林徽因站在北總部衚衕自己家的窗前,凝視窗台上的梅。或許是上午,陽光最好的時候,溫暖的光照進來。林徽因望著梅沉思。那時她和思成剛從歐洲回來。她心中古老的中國。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但看得出,她對梅的深情和愛。

林徽因是凡俗中開出的一枝梅。很多女子都嫉恨她。太多的人讚美梅,但真正懂梅、知梅的又有幾個?

梅園很大。雖是江南園林,但它不類私家園林那般精緻纖巧。和梅園比,私家園林的格局太小了。它僅寄託了個人的情懷,供自己、家人、朋友遊樂、賞玩。1955年榮氏家族將梅園捐獻給國家前,它一直免費開放。四十三年中,任何人都可以到梅園裡來遊玩。有的小販甚至將攤位擺進梅園,榮氏兄弟沒有驅趕,反而為梅園給窮人帶來生計而高興。榮氏始建梅園,從未想將它佔為私有。

走進梅園,一塊巨石兀立眼前,上書「梅園」。金色的字,渾厚而溫潤,是梅園主人榮德生題寫。在梅園裡行走,感覺頗有點類同頤和園。雖然它的氣勢遠不敵皇家園林,但它是原初的自然,空氣中似乎都有些北方的味道。它的美很容易讓人想到中國的山河。

梅園無聲,主人的胸襟、氣度也在不言中。

王石一次說當今的企業家遠遠不抵民國時的企業家,不論是文化內涵還是駕馭企業的能力。榮德生、榮宗錦這樣的企業家再也沒有了。民國是一個戰亂、貧窮積弱、民不聊生的年代。可那個年代出了一群了不起的人物,如星漢燦爛。今人無法相比。走在梅園,我深切領受了。

民國,與我們相隔不足百年,可我們對它的認知幾乎為零。幼小時的教育只說它是一個舊社會,萬惡的、人吃人的。關於它的一切都要口誅筆伐。民國,這個詞也是近幾年流行起來的,以前似乎很少提到這個國號。

現在想了解這段歷史,發現如此之艱難。就像一個少小走失的孩子,成年後去尋找自己的家。我們對民國是沒有傳承的。在我們幼小時,民國就沒有進入我們的血液和記憶。現在間或碰到一些那時的史料,常會大驚失色。民國時湧現的俊傑是我們現在無法想像的。

梅園,是私人建的園林,可不為私人享用。它是開放的、普天下人的。梅園的主人是一個商人。商人在古老中國里等級最低,因為他們重利輕義,有悖於中國的文化傳統。梅園的主人讓我們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商人,他們有士的精神。

梅園有一處泉,叫洗心泉。榮德生在旁石刻:「物洗則潔,心洗則清,吾浚此泉,即以是名」。他想以此清澈的泉水警醒自己:時時保持心地的清澈乾淨。這種想法恐怕和他愛梅相契合吧。它已經成為一種精神,融進他的為人處世中。

榮氏兄弟的命運和國運一起,跌宕起伏。他們的產業在戰亂的年代迅速擴張,富可敵國。有次在上海灘,榮宗錦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說:「中國有一半人吃我的,穿我的。」榮氏兄弟是當時的麵粉大王、紡織大王,可他們生活很簡樸。穿布衣、吃粗茶淡飯,如同尋常百姓。這並不是因為吝嗇。

榮氏兄弟慷慨捐助周圍的窮人,送去米面。也有一些落難才子受到榮氏兄弟的接濟,度過人生難關。榮氏兄弟拿出錢修建無錫的大橋、公路、學校。他們用一己之力在辦社會。榮德生撰寫了《無錫的未來》,他在為一個城市的發展做規劃。過了四十多年,這份規劃成了無錫發展的藍本。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是榮氏兄弟信奉的祖訓。它和錢氏家訓的「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如出一轍。可見,江南的名門望族都會教導子孫將眼界放寬至天下,而不為一時、一己之利所困。這正是中國儒家的精神,是他們遵從的「道」。

中國家族企業一般富不過三代。可是榮氏家族打破了這個魔咒。榮氏的子孫英才輩出,恐怕不是偶然的。這個家族傳承的精神是事業興旺發達的根本。他們本質上是「士」,只不過在特殊的歷史境遇下,選擇用實業來「達人」、「救國」。

孟子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榮氏家族代代恪守「道」,怎麼會得不到更多人的擁戴呢?事業怎麼會不興旺發達呢?這個「道」恐怕在當今企業家中太缺乏了吧。他們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放在謀「一己之利」,哪管什麼「天下」。在中國破壞環境,賺足了錢,然後移民到環境好的國家。如果這成了一種主流趨勢,那結果真不堪想像。

梅園有一個豁然洞讀書處,在一處地勢比較高、僻靜的地方。一排木結構房舍。梅園不僅有梅,還有讀書聲。讀書處屋舍外是一長廊,舉目四望,遠處風景盡收眼底。乃清幽之所在。能在這裡讀書真是有福了。這裡是榮德生為子侄和附近人家子弟開設的私塾。規模不大,前後從這裡畢業了100多人。錢鍾書的叔父錢基厚督管。

1927年春,榮德生創辦了9年的公益工商學校因學潮停辦了。這年秋天,他和錢基厚商議在梅園辦讀書處。公益工商學校的辦學有得有失。得是培養了一批懂技術的實業人才,失則是人格品行及人文修養的滑落。榮德生痛感於此,新的辦學欲在西學教育上融進中國傳統私塾教育。錢基厚聽了,補充說:「以家塾組織,而參書院精神」。榮德生聽後「大稱善」。

書院這種古老傳統的教育方式在那時已廢止了。榮德生又將它重拾起來,融進豁然洞讀書處的教學。這是他的一次辦學實驗。學生除了學習西學科目,還要閱讀大量的中國經典古籍原著。這是對學生心性、人格的培養,也是教育之根本。學問兼需養氣,這是中國傳統書院的精神。

豁然洞讀書處又不同於傳統書院,它除了講究讀書養氣,還培養學生務實的精神。學問不止於空談。國文的教育也落在實處,榮德生說:「欲求生活,必先具生活之知能。故常識不可不充足,文字不可不通順,以達意志,以紀事物,則國學實為民生之實筏。有國學為之基,而後更研科學,本所有之常識,藉文字之發揮,其思想自有條理,其宗旨於以純正,不論何種科學,均易集事而程功。是吾國文學之教課,允為當務之急已。」

豁然洞讀書處的教育彌補了公益工商學校的缺失。這次教育改革實踐發生在1927年。1952年中國院系調整,清華大學成了專門的工科院校,人文教育徹底驅逐出去。這彷彿又走回榮德生當年建公益工商學校的老路。人們常問建國後的教育怎麼沒有培養出大師級的人物?榮德生在1927年已給了回答。

1997年,我在清華聆聽了中文系主任徐葆耕先生的演講《走出半人時代——大師出於文理匯通》。那時,清華人文教育正處於恢復初期。徐葆耕先生研究了清華的教育史,得出這樣的結論:只通文或只通理充其量只能算半個人,文理匯通才能出大師。我不知道徐葆耕先生是否知道豁然洞讀書處,但他的想法和半個世紀前榮老先生的想法接軌了。此後,徐葆耕先生在清華創建了大師班,課程設置和豁然洞讀書處非常相似。清華園之美雖不勝梅園,但也是心怡的讀書處了。

回顧以往辦學經驗,榮德生說:「餘十五學商,未嘗學問,初非教育界中人。及中年經商,常與社會人士交際,默察人類智慧良莠不齊,方知普通教育之重要,遂出資創立小學,由一而至十。私心竊喜,以為吾鄉社會必可改良,民眾知識趨於進步,豈意二十年來,與人相較,故我依然。嘗深思其故,乃知以前設施,皆人才教育,而非公民教育。」這樣的說法何嘗不是當今教育之現狀呢?

從長遠來看,教育關乎於國運。陳丹青從清華辭職,是對現今教育的無奈和無力。他懷念民國,恐怕也有對那時教育的一種懷念吧。教育退回到民間,讓真正懂教育的人去辦,我想培養出的人才會不一樣,國運也會因此而不一樣。

梅園誦豳堂有錢塘沈兆霖書寫的楹聯:「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這是榮德生非常喜歡的一句話,或許是他的座右銘。榮德生並不是錦衣玉食的一生。他生活異常簡樸。

1946年,71歲的榮德生在上班路上被一伙人綁架。綁匪們向他勒索100萬美元。榮德生從容地說:「我是一個事業家,不是一個資本家,我所有的錢都用在事業上面,我要養活數十萬人,如果事業一日停止,就會對數十萬人的生活產生影響。而所謂資本家,是將金錢放在家裡,絕對不想做事業。」他講的是實話。他是一個事業家。

榮德生在70歲後,還有著雄心勃勃的「天元計劃」,包括金木水火土五大領域,想由麵粉而擴大到各主要食品,由紗布擴大到印染、絲綢、麻葛等,機器從翻砂、鐵工擴大到重工業,能自造各種母機,辦學從小學到大學,築路則環太湖接通,要重新開創一個新的「天元實業公司」系統。1942年他還替國家擬訂「大農計劃」,主張在甘肅、青海等西部地方首先推廣,工、農、牧、學並舉。雖然這些計劃因戰亂受阻,但可以看出,榮德生是大事業家,而不單純為商人。

商人是很容易被人忘記的,不論他在世如何富有。事業家則不一樣,他會永垂青史。商人為的是一己之利,事業家為的是一國乃至人類的利益。無論辦實業,還是辦教育,榮德生思量的都是一國、一族。中國能有榮德生,實乃一國之幸!

走到梅林,樹葉都已脫落,枝幹虯勁,十分好看。路邊的園木工人說梅花再過兩個多月就開了,到時暗香浮動,一片香雪海。紅色俏麗的硃砂梅、萼如翡翠的綠萼梅、潔白素樸的玉蝶梅、淡粉嬌羞的宮粉梅、枝幹盤曲的龍游梅……梅園裡的梅盡含天下梅。榮德生想在這裡為「天下布芳馨」。

無錫解放了,榮德生沒有像他的親友一樣遠走他鄉,他留在這片土地上。1952年終老。他一生喜愛風水,生時已為自己選好墓地,背靠孔山,面向梅園。周圍種了他喜愛的梅花。隨葬品是一套線裝的地輿學書、一隻他隨身多年的鍍金殼鋼機芯打簧懷錶。1966年,墓被文革小將所毀,遺骸無存,兩件陪葬品下落不明。

中國歷史上,每次政局出現大的變動,遺留的物都會遭受焚毀。不論建築、書籍,還是是墓地。似乎從未有過冷靜的沉思和理性的對待。一切舊的東西都是不好的嗎?答案如果是肯定的,那麼五千年的文明只剩下一朝一夕。

傳統消失了,未來就會迷失方向。一次次地焚毀,一次次地斷掉,歷史總是在悲痛和愚昧中重演。這也就註定我們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因為先祖付出的代價並沒成後輩子孫的財富。

榮氏兄弟給後人留下了梅園,它融「道」「詩」「畫」於一園。在梅園散步是一種精神的享受。讓今人領略古人的意趣,讓今人與古人相通,讓古人遵從的「道」得到今人的傳承。這是梅園價值之所在。它經歷焚毀,重遭修建。雖不復原樣,但它銘刻了一段歷史,讓我們記住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我們要在他的路上繼往開來。

作者:作者系清華人文學院校友林風晚,愛好文字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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