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慶:作為大學老師,我知道學生為什麼不愛上課了
文| 成慶
日前有媒體發文,將大學生們的厭學歸結為青年人的自控不足與短視:「離開了電腦你還能做什麼?離開了遊戲你還喜歡什麼?離開了家你還能到哪裡去?離開了父母還有誰會給你送水端飯?對於這些問題,你都找不到答案,你還想找到前程嗎?」作為對比,文章最後列出一位勤奮向學的正面典範——一位碩士畢業之後得到30萬年薪offer的同學,以此反襯「學渣」們的自暴自棄。
作為一名大學教師,或多或少能感受到當下大學生的種種狀況,但這背後的原因真的如此簡單嗎?身為校園中人,更讓我擔憂的是,大學教育已不僅漸如雞肋,也開始淪為沉痾。此一危機,或被漠視,或者扭曲其內在成因,作出種種錯誤應對,遂致這一局面,儼然成不可逆轉之勢。
雖然每年都在大談大學教育改革,每隔幾年也有密集的「本科教育評估」,但是這些評估非但沒有挽回教學的頹勢,反而常常空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加以應付,這種只向教育主管部門負責的政策取向,正在不斷淘空這幾十年慢慢形成的大學教育傳統與教師群體殘存的教學熱情。
正如維舟兄的專欄文指出的那樣,今日大學生厭學的原因,絕不能僅僅將責任歸結到學生自身這麼簡化,背後其實蘊藏著大學教育體系與社會需求嚴重脫節的原因,以及教師無法在現有教學評價體系中得到有效鼓勵的現實。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學生面對課程的失望、沮喪,最終導致各種「消極的抵抗」(上課睡覺、玩手機乃至曠課等等)也是可以預料的結果了。
從大學教師的角度,如何吸引學生認真聽課,大概是在課堂上唱獨角戲時內心都會湧出來的「天問」。大學教師如今不再自帶天然光環,學生為了學分雖然不得不來按時點卯,但真正聽課與否,全憑當日心情的陰晴。
當然,學生心目中的課程重要性,也自有一套標準,比如理工科的專業課永遠都有學生積極佔位,文科類課程則多是避之不及,大多都是躲在教室的角落裡低頭刷屏,要麼乾脆趁此機會閉目養神。理工類專業課不僅本身難以過關,但畢竟實用有效,而大部分文科課程在學生心目中,要麼是僵硬教條的灌輸,要麼多屬不切實際的談玄說妙,學它何用?
可是,就算大家覺得文科「無用」,但是卻不能解釋今日校園裡的一個現象,那就是許多理工科學生依然充滿彷徨與迷惘,正如媒體經常報道的那樣,大學生放棄學業整日迷戀電競者,不乏其人。另外還有不少對學習充滿厭倦情緒的學生,就算他們一次次地立志自勉,最終仍然抵抗不過內心中那一根不安定的「芒刺」。他們深知學業與未來的職業前途密切相關,但是他們似乎無法尋找到學習的動力,乃至會對人生道路產生深刻的懷疑,情緒低落乃至抑鬱者,並不鮮見。
我大學就讀工科專業,後來的人生經歷在電信工程師、財經報紙編輯的職業軌道多次轉換,使得許多了解我背景的理工科同學常常跑來好奇地詢問:「老師,您是如何轉換到現在的興趣和職業方向的?我為什麼無法找到自己的興趣呢?」這些同學,讀的都絕非冷門專業,不乏金融、通信工程等前景良好的專業,但雖然進入理想中的專業,卻依舊無法找到學習的樂趣,想要改變這種狀態,卻不知何去何從。
所以,就讀什麼專業,是否有正確的學習態度,並非是厭學的關鍵,就像我所接觸的學生,專業大多並不冷門,看上去對人生也有非常積極的態度,但是仍會找我詢問人生道路的選擇問題,或許背後的根本原因,是來自於大學教育普遍存在的「意義缺乏感」。
所謂「意義缺乏感」,是指在大學階段,年輕人多會對自己未來的人生作一次前瞻式的想像和規劃。當然,今日大部分的學生都會順從時代的主流價值,那就是「賺錢第一」。但仍有一些年輕人,內心中會對這樣的人生價值排序有一種天然的不滿與反感。他們性格敏感,也善於思考,對於自己不熱愛的事物,也往往缺乏耐心,因此,一旦當他們開始思考「究竟為什麼去努力奮鬥」的人生問題,就非常容易產生強烈的「意義缺乏感」。
如果稍微回溯一下,在80年代,「思考人生」是有用的,因為它提供了人生努力的意義感,對知識、思想有極度浪漫化的渴求,文史哲也因此成為大學裡最熱門、最受推崇的專業。你可以讀不懂黑格爾、尼采、叔本華、薩特,但是你卻不能不談論他們。因為,這些偉大的人物界定了80年代的大學思想基調——尋找生命的意義。
在這樣的背景下,80年代的大學校園,甚至成為一個「意義過剩」的地方,就算是理工科學生,也多少要迎合一下當時校園裡的人文趣味,以此顯示自己並沒有辜負大學生涯。
從「意義過剩」到「意義缺乏」,其實不過二三十餘年的光陰,今日之校園主流價值,已淪落為一種粗鄙的金錢至上主義。
所以,大學裡已不容討論人生「意義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已經蓋棺定論,所有一切都是圍繞如何讓大學生順利完成學業,找到一份足以謀生的工作而已,就業率成為大學教育的重要考核目標。所以,學生對於專業選擇不會遲疑,自然是就業前景與賺錢速度為優先標準。所謂學霸,無非就是在這樣的價值目標下最有效率之人,「高分多證(各種證書)」是這一類學生的普遍特徵。
那些前來和我交流人生意義的學生,多數都會聚焦在一個問題:如果喜歡的事物一時看不到美好未來,那該如何選擇?作為老師,我其實不敢給予他們確定的回答,因為社會的主流價值僵硬頑固,在他們前面,寬闊平坦的人生道路前途可期,而另一條他們躍躍欲試的小徑卻充滿迷霧,不可預料。哪敢以個人之經驗,給他們指一條危險重重的冒險之路?
但是,我能夠深深地理解這樣的迷惘,因為那也曾是自己年輕時的體驗。我最終選擇了那條不可預期的小徑,但是也深知這一路下來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可確認的是,如果再來一次人生道路的選擇,我仍然會毫不猶豫選擇這條少有人踏足的道路,因為每當我嘗試踏上那條主流的人生道路時,就覺得人生幾如虛度,有一種強烈的「意義缺乏感」。
可是,今天的年輕人不思考意義問題了嗎?當然並非如此。今天之所以在大學裡少有「生命意義」的討論,其實並非是年輕人幼稚膚淺,而是因為大學整體氛圍的改變,使得為人師者已被體制引入汲汲營營之路,多為生存所累,自顧尚且不暇,何能為年輕人指出一條與主流人生相悖的道路?
這是大學這二十餘年最為深層的變化之一,教師不再「傳道」,甚至已無「道」可傳,徒留技術與知識。這種效率導向的知識生產與教育模式,讓大學很難大規模地培養有思想的年輕人,年輕人也很難在大學接觸有道德感召力與思想魅力的師者。
對於許多大學生而言,經過應試教育階段,大學階段本應是最後一次人生意義教育的機會。在這裡,除了學習專業技能之外,可以去省察一下自己未來的人生道路,但是今天的大學已經很難承擔如此的重任。文科講座儘管多如牛毛,但只是為應付考核需要的形式過場,能直擊人心者卻寥寥無幾,專業程度越高,對於大學生的影響反而越弱。
在這樣的校園氛圍里,老師如工匠般完成各項論文、課題的考核任務,學生則如機器一般聽課、考試、畢業,師生之間維持著小心翼翼的默契,誰也不會去主動觸碰那令人焦灼的人生意義問題。
所以,當指責大學生自毀前程的時候,只不過是用一種非常簡單粗暴的邏輯來審視年輕人的心靈世界。似乎只要學生接受這套大學制度的指令去努力完成就好,就足以體現出大學教育的成功價值。但是,大學生的厭學與自我放逐,雖然多少是因為年輕人心性上的缺陷,當大學教育慢慢成為「職業培訓學校」時,就一定會有年輕人試圖翻越這套主流規則的圍牆,只不過他們的方法多是表現為消極的逃避而已。
迷戀於遊戲,常常曠課,從學校管理者的角度看,自然屬於「不合格的學生」,因為他們不願配合這套大學教育的遊戲規則,更讓大學教育因此而受到公眾的指摘,進而質疑大學教育的效果與價值。因此,將這一類大學生歸類為「負面典型」,成為最為方便的卸責之道。雖然這些年輕人未來不見得失敗,但是對於本應鼓勵多元和自由探索的大學教育而言,已然宣告了失敗的結局。
這是一個看上去最有個性的時代,也一個最為同質化的時代。年輕人似乎可以自由選擇任何商品,但是他們卻無法去尋找更多生命的可能性。或許,這一代年輕人將會面臨比前輩更為殘酷的考驗。
我是古典樂迷,也因為這樣的業餘愛好,開設過一門「古典音樂與西方思潮」的通識課,試圖給年輕人們分享藝術對於生命成長的影響與意義,鼓勵他們嘗試通過藝術去認識自己,去尋找不一樣的人生價值。
前不久,偶然在微博上讀到一位學生寫下這樣一段大學記憶:「記得在大學最困惑迷茫的時期,曾經與成老師交流過古典音樂。他說,記錄自己對音樂的體悟是一個很好的體驗,『音樂永遠折射的是我們自己的心靈』。」
可是,今天的大學教育還會關注這些年輕人的心靈嗎?
【注】本文原標題《今天的大學還會關注人的心靈嗎?》
【作者簡介】
成慶|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大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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