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書評之六 心安居詩鈔?詩聯理趣

畫家華海靜教授《心安居詩鈔》第四編將詩歌和楹聯放在一起，既詠歌，又詠聯，定名為「雜詠」。巧合就是心契，唐代集畫師詞客於一身的王維，亦有詩題「雜詠」，又作「雜詩三首」。宋代陸遊亦有《雜詠》，詩曰：「得過一日且一日，安知今吾非故吾。袖手明窗讀周易，不辜香飯一齋盂。」與陸遊相比，海鏡教授有的是這份瀟洒，缺的是這份消極，這就是現代人和過去人的區別。我借陸詩改作，亦用《雜詠》為題贈華教授，以先聲奪人，開個好頭。詩曰：「莫使一日閑放過，吾知畫吾是真吾。潑墨作詩兩不誤，情到深處酒一盂。」

都說華畫家很隨意感性，但在這編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這詩聯中體現出來的理趣。「理」為哲理，「趣」為意趣，兩者結合，有如唐詩宋詩合體，成就一種新境界。有「理」無趣，要麼成為說教，要麼有如「平典如《道德論》」的玄言詩。若有「趣」無理，下者容易流入俗滑，即使是上者也難免有缺乏勝境之憾。應該說，華畫家以其真率性情，加以思考的頭腦，用真誠的詩筆順理寫趣，的確是別有風味。

古意新解或深解，這是讀書人自古以來的慣性。據《列子》記載，秦穆公對九方皋相馬很不滿意，認為他「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意思是說連馬的公母顏色都分不清，還談什麼會相馬呢！伯樂慨嘆說，這就是九方皋高明我無數倍的地方。他相馬所觀為天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馬，乃有貴乎馬者也。」所言讚揚了九方皋忽略外形而直達核心，是真正得到相馬精神的人，這是達到了超越行業水準的至高境界。

在對《九方皋相馬》的解讀上，華教授思致似乎更深一層。他在同題詩中云：「九方相馬入精內，牝牡黃驪混模糊。得失之道同一理，欲全擁有則全無。」將去粗取精，忘形得神的傳統解讀翻進一層，說到天下若有得失之理，就斷無萬全之事，細細思來這個體會以前並無人說到過。其奇妙之處，還得越想越有味，理趣在平淡的外表下蘊涵著超遠的力量。

據《山海經》記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對於夸父逐日這個成語的含義，傳統都是從正面去闡釋，認為夸父是中國的普羅米修斯，或者是一位長距離遷徙的探險家，在他身上體現了一種超越自身束縛，征服自然，為廣大人民開闢新生活的犧牲精神。但華教授卻不以為然，其《夸父逐日》詩云：「追逐愈大渴愈甚，河渭細流不足飲。大澤未至道渴死，此中深意當三省。」詩歌認為，人不應該自不量力，追求應該在合理的範圍內，否則就是貪婪，會倒在前往目標的路上。「此中深意當三省」，在華教授的提醒下，我覺得把這則著名記載當成是一篇慾望寓言來讀，還真是理趣淵深，別有意味。

眼前景，只要經過慧眼發現，再用心爐冶煉，也自有理趣渾然。如《隨感》：「一花一世界，一世界一花。宏觀丸日月，微觀天芝麻。」闡釋的是莊子相對論的哲理，是一篇小小的《齊物論》。如《觀弈》其一：「生死但一氣，乾坤化兩色。」大氣通宇宙，讓人聯想到道生一，一生二的陰陽辯證哲理。《觀弈》其二：「何故平地起波瀾，心力百年一著間。斧柄已爛天依舊，兵爭自古只虛煙。」前面讓人聯想到劉禹錫的哲理名句：「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後面再讓人聯想到劉禹錫的化典句子：「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我不知道華教授是否熟知這典故，若是不熟悉，這倒更是讓人驚奇，因為這種暗合，就像是隔著時間在下棋，美妙的穿越感和知音感是難以用詞語來形容的啊。「兵爭自古只虛煙」，為了蝸角虛名，人類上演了多少血流成河的悲劇！但是意義在哪兒呢？得到了是不是代表了永恆的擁有呢？由此我禁不住吟誦起唐代章碣《焚書坑》中的兩句了：「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這詩通古的氣韻，自有一種深沉厚重的況味在。

正如九方皋相馬要去形取神，遺貌得韻，我們讀華教授的對聯也應作如是觀。這些對聯未必每首都合律而工，但其中的大多滿含理趣，值得讀者去涵詠把玩。「能領真趣豈必名山，不拘小節莫非大家」，誠然。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所謂名山都在一顆有真趣的心中。「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大家掃天下，安事一屋？讀這對聯，真有豪氣干雲霄的壯志在縈繞。「勢大格高豈單憑天資，筆健墨厚應苦費功力」，這可以看成是學藝的座右銘。藝術當然要有天賦，但更多是需要勤學苦練，大的格局和氣勢也是要在日積月累的訓練中形成，這對於那些想借著藝術之名投機取巧的人是個很好的訓誡。「不恥財富少，但恨學問淺」，這是一副直聯，能讀出真切的向往來。「骨同松瘦硬，心比竹虛空」，此聯以物言志，友松竹而志高潔。「心非鏡台磨何益，月有光華印自明」，這是華教授為衡山磨鏡台寺廟所作，巧妙化用「磨磚作鏡」的典故，闡發了心如明鏡台的禪家真道理。「雕蟲化虯龍，小盆盛大千」，此為揚州盆景園而作，運用雙關等手法，將細微之處見精神，滴水之中見大海的意蘊表達得巧妙耐思。「珠聯璧合，海納百川」，則是為珠海博物館作的嵌字哲理聯，這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知」啊。

「詩心看世界，世界皆是詩。焚詩亦成詩，何況讀詩時（《隨感》）」，華畫家最難得的就是這一顆包孕宇宙的詩心。在不斷寫生的過程中，他「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將景物的靈動與哲理的感悟都攝入詩囊，成就了他大畫大氣和大心胸。他的理趣，不只是或者不主要是從書本中點化，他的頭腦時刻都是通自然的。「詩詞一例吐清新，片語精微妙入神」，讀著華教授的詩聯，此刻頭腦中又想起了這句清人的詩。正如宋代包恢在《答曾子華論詩》一文中所說：「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宛然，有窮智極力之所不能到者，猶造化自然之聲也。」華教授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畫家，「機境遇觸，文忽生焉」，是江山神助，讓其揮毫成畫成詩，有形有象，有理有趣，有情有味。

蘇東坡在《與子明兄一首》中說：「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華海鏡教授就是這麼一位有著高度自娛精神的人。和一般人玩精緻細膩不一樣，這位並不辭讓「宇宙大師」稱號的畫家，將大地作畫紙，仰天長嘯，在天地悠悠之間放懷馳騁。他要參透這宇宙的奧秘，日月的精華，讓生氣與靈機植入心之沃土，催生出紅焰勝火的雞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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