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醫生終歸也會是病人

《當呼吸化為空氣》

保羅·卡拉尼什 著 何雨珈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6年11月

醫生終歸也會是病人

文 |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去年底出版的《當呼吸化為空氣》成為暢銷書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事，因為它講述了一個神經外科醫生脫掉白大褂，換上病號服，罹患惡性肺癌，一度向好，又二度反覆（複發），最後踏上死亡歸途的一段身心靈煎熬的故事。

保羅·卡拉尼什（Paul Kalanithi）以優異成績獲得美國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即將獲得斯坦福醫學院外科教授職位並主持自己的研究室，即將走向人生巔峰，眼前是一片「應許之地」。2013年5月，一段時間裡無法解釋的胸痛，一張問題CT胸片，他突然被確診為第四期轉移性肺癌，時年36歲。自此，他開始以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記錄自己的餘生，反思醫療與人性。他的文章刊登在《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媒體，引起全球讀者關注。

一位醫生的病中徹悟，不僅是人生的反思，如人生價值不拘於財富、地位、名譽，而重在健康境遇，還包括作為醫生的職業價值反思。保羅悟到：好醫生並不是起死回生的人——凡人終有一死；而是直面生死，引導患者及其家屬，理解疾苦、死亡，並伸出溫暖之手，去撫慰那些滿布傷痕的軀體與靈魂，給予他們愛和力量。直到他們可以重新站起來，面對挑戰，並想清楚今後何去何從。因為有一天，醫生自己也會需要。

不知從何時開始，醫生穿上了象徵著權威、力量、潔凈、堅毅的白大褂，患者卻要身著代表著謙卑、脆弱、無助、恐懼、焦慮、沮喪、迷茫的病號服。白大褂們很少會想到有朝一日角色會換過來。其實，白大褂不是疾病的盾牌，醫者也不是上帝，只是凡人。就像作者在書中描述接受X光檢查時說，「為什麼我說穿著白大褂，說話就自帶權威，穿著體檢服，就這麼溫良恭儉讓了？說實話，在背痛這件事上，我可比她在行。」

換衣服不啻於一次深刻的跨越，頃刻間就完成了身份、地位、心理、社會境遇以及倫理角色的轉換。當醫生成為醫生兼病人，既是病患者，也是治療者，既是體驗者，也是觀察者，既是蒙難者，也是拯救者，既是同情者，也是被同情者。醫患雙重角色的疊加猶如道德日全食，不僅身心一體，而且主客一體，「一體」共情取代了「異體」共情，此時，利他就是利己，以病人為中心就是以自我為中心。敬悉病人就是敬悉自己，傷害病人就是傷害自己。

為什麼我說穿著白大褂，說話就自帶權威，穿著體檢服，就這麼溫良恭儉讓了？

疾病體驗還會撞擊出醫生對疾病因果推論的顛覆。不吸煙，喜歡戶外運動的外科醫生，似乎不應在肺癌易患人群之列，例外的機緣讓這位循證醫學的堅守者，對醫學功能、技術價值，醫生角色、醫院服務內容（手術-藥物）有了新的認識。自我診療評估使他發現某些實驗室里的克癌利器在臨床上療效平平，個性化的診療遠比方案化的干預顯效，病後的抓狂也喚起醫患疾苦共情的反思與懺悔。原來同情與共情並非一件事，前者只是例行的關注和不走心的慰藉，隨之而來的是溝通、關懷的平面化簡單化，還有職業倦怠滋生的冷漠、技術自信滋生的傲慢、診療代價的有失掂量、以及應用冗餘技術時的茫然。

還不止這些。還有更多綿綿深意，那是醫者成為患者之後對疾苦的體驗與咀嚼。這讓他們超越教科書和執業經歷中的感知，突破對疾病的自我認知。豐富真切的疾病敘事，揭示了生物醫學視域之外社會關係的震蕩與破裂：比如病恥感萌生（深憂會連拖家人），家人、同事、朋友心態的改變。一方面是親友的充分關注、傾情眷顧，一方面是排除情感干擾，客觀主義、技術主義的零度診療，以及個別同事眼神里掩不住的無情、躲避，言行的虛偽、欺瞞。患者渴望社會支撐、心理傾訴、靈魂安撫，卻時常感受到四壁茫茫無抓手的空曠，從而開掘出身體關注之外的信仰世界。此時更豐富的個體想像，如死亡逼近的讀秒感，死亡恐懼與重生渴求、現世眷戀，都一一浮現在眼前。

更為深刻的體驗是通過醫患角色轉換，醫生對患者的疾痛、苦難從抽象同情到感同身受，從而導致職業道德感、使命感的升華，完成從生命自覺到文化自覺的轉化。

陪伴者、撫慰者、見證者、安頓者，終於變成了被陪伴、撫慰、見證、安頓的人。生命進入倒計時。在邁向死亡的最後時光，身心靈的顛簸與跌宕無法自己關照，同為醫生的妻子露西記錄下保羅豁達、尊嚴、平靜的離場過程，猶如泰戈爾筆下的秋葉寂寞之美。那是2015年，保羅38歲。八個月前，他們的女兒呱呱墜地。

合上書頁，我默默期待這本《當呼吸化為空氣》能成為長銷書。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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