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有意只待七夕——為你讀詩

最新 08-29

七

夕

主持人語:

詩源於禁錮，如何澆心中塊壘?於寂寞深處徘徊吟詠，於孤燈清輝下漫筆揮豪。字字珠璣、撫心慰藉。不得見，總相離，一年中只兩日宵禁，元日與七夕，一實一虛，流水落花，天上人間。從「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唱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凄美唏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多少生命的空無，詩歌來圓滿。「有詩有意，只待七夕」，七夕又至，「蒔萬」學者群把最美的古典情詩解讀給你，與你共度最美的情人節。

——雨葭

摸魚兒·雁丘詞

金元好問

【序】泰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兒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一曾亮瞎人眼的詞句，穿越八百年時空，依然熠熠生輝。個中緣由，是其讓一個「情」字破空而出，站到了詩的前沿！

這八百年的疑問自然無需回答，情是何物，情乃無物。這「無物」無形無骨，卻無力可摧。元好問作此詞時，還是一個十六歲少年，之所以能作出如此情真意切的好詞，是因為被大雁殉情所震撼。螻蟻有偷生之心，而大雁無苟且之意，「情」使之然也。與雁相比，不知人情幾何，恐亦詞人發出「天問」的另一因由。

全詞僅僅圍繞「情」字，設計結構，遣詞造句，抒寫大雁殉情之狀及詞人的哀婉同情，表達對至情至愛的凄婉讚美。

徜徉於詩里詩外，深為元氏神情所染。他不惜拿錢從獵人手中買出雙雁，又不惜弄髒公子之玉手埋葬大雁，壘丘立碑，賦詩作詞，足見其為人寬厚仁愛、至情至性。特別感人的還有最後一句：「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表達了對殉情大雁的敬重以及對後世文人的期待。得暇之時，當前往訪探。

——趙金鐘

嶺南師範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教授

古詩十九首

迢迢牽牛星

﹃

迢

牽

牛

星

﹄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此詩是文學史上第一首七夕詩。關於七夕，來自每一個中國人都很熟悉的傳說——牛郎織女。此詩首句用「迢迢」「皎皎」兩個雙聲疊詞，點出了牛郎、織女星宿暌違相隔的現實，也渲染了一種相思的氛圍。第二、三句以一連串細節，描寫織女之神態和心理。札札機杼，暴露了詩人因思念而帶來的煩悶；兩行清淚，那是掩藏不住的相思。沒有戀人的擁抱，相思只是一種煎熬，更哪堪織布成章？

牛郎織女的愛情，因反抗王母娘娘的迫害，而顯得更加難能可貴。此詩四、五句，筆鋒轉向了對銀河的描寫，從而使其具有了相思題材之外的「韻外之致」。這製造了人間悲劇的銀河之水既清且淺，相去也並不遠呀？盈盈一水，為什麼會讓一對神仙眷侶不得攜手訴衷腸呢？詩中的畫外音揭示的是，愛情中處處有看似容易、但難以跨越的「銀河」（阻隔）。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牛郎織女這跨越世俗的愛情婚姻，並不容易。這首七夕詩，寫出了人們心中男耕女織的婚姻理想，也寫出了人們的愛情婚姻中難免要遭遇的種種隱痛。惟其如此，這首語淺情深的詩，方能字字千金，動人心魄，為五言之冠冕。

——陳恩維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嫦娥

唐李商隱

雲母屏風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

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是李商隱愛情詩中比較特別的一首。它的特別之處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以傳說中的嫦娥作為描寫的對象。情詩往往是以自己作為抒情主人公的，但《嫦娥》卻以嫦娥作為對象，這是「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的「移情」手法。

二是情景緊緊圍繞著一個「深」字來描寫和表現。「燭影」是深的，長河是「深」的，曉星是「深」的，這些意象及其構成的景給人的感覺都非常深沉。接著的「情」也是「深」的：悔恨之心是「深」的，夜夜心也是「深」的。情景共同指向一個「深」字，或者說，一個「深」字成為整首詩的底色。這樣，對表現「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情感焦慮就起到了震驚的作用。

三是對嫦娥選擇的善意批評。長期以來，嫦娥經常是被作為有理想、有追求的「仙女」來讚揚的，但是，作者在這裡卻對她作了善意的批評：因為所謂的「理想」而失卻人間的天倫之樂的追求是不值得，更不值得提倡的。從這個價值追求看，李商隱讚美的是「接地氣」的愛情。

所以，愛情不能迴避困難和挫折，一旦遇到些微的風浪就逃避，也許會得到一時的快樂，甚至得到一些讚美，但，最終承擔痛苦的是自己。

以嫦娥為戒，也許是李商隱想告訴我們的。

——黃健雲

玉林師範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教授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

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虞美人

清

納蘭性德

明月如水，秋雨滴答，井欄旁梧桐枯老，她的蹤跡在秋蟬細碎的聲響中湮滅。那條小徑一如往昔青翠蔓延，他們曾攜手走過花木蔥蘢。舊日行處苔痕結滿，只留他踽踽獨行。驀然低頭，卻在叢中拾得那支當年她遺落的翠翹，而他卻再也無法替她簪上，舊物留香，遺恨難言。落月斜照迴廊那一寸相思的角落，而今只余孤影。冷月如霜，影亂花陰，驀然回首，幾番碧海紅桑，十年時光已悄然流逝。

不長不短，十年，剛好用來懷念。

十年，足夠一個垂髫少年長成翩翩郎君，也足夠一段回憶縛絲成繭，化成時時繚繞心田那隻枯葉蝶。十年離索，昔日磅礴如潮起伏無常的感情，漸漸梳理成繞指的一寸相思。蘇軾的《江城子》開篇就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將十年拉成碧落與黃泉的距離。黃庭堅的《寄黃幾復》，最動人是那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十年足夠將思念釀成一杯回味悠長的酒，邀來窗外那輪十年前的明月，正好乾下這杯相思飲。

十年蹤跡十年心，是寫愛情，卻又好像是寫人世間任何一種感情。人生起伏，歲月無常，沒有一封信能抵達「十年後」這個地址，沒有一顆心能留住「十年前」那份情懷。有時候，我們說這句詩，似是在感慨，是否走過十年蹤跡，還有那顆初心？是否拾得當年那支翠翹，還記得那份純真的情感？

十年風雨不由人。生命像一樹繁花，花開花落，都是必經的路途，一個十年就像一場四季的輪迴，流逝的光陰是暮春的風，吹落悲歡離合的瓣，往事一一剝落，記憶的殘片如雪落，拂了一身還滿。如果來得及，願十年歸來，我們仍可以循借當年的信物，與那個心血未涸的自己，重逢。

——彭敏哲

中山大學文學博士

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只黃昏。

年年七夕渡瑤軒，誰道秋期有淚痕。

七夕

唐

崔塗

詠七夕諸詩詞，比較喜歡唐代崔塗這首。詩歌大意是，每年七夕，華美的寶車渡過星河，這是牛郎織女在相會。誰說他倆淚流滿面？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人間看他倆七夕相會，其實是黃昏重逢，有什麼悲切的呢？關於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隔別之苦，古人在詩詞中一直為之開解。秦觀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又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好是好，但吾輩貪心，不僅奢望兩情久長，更期盼朝朝暮暮。崔塗這首翻案翻得好。神話傳說，人間一年，天上一日，牛郎織女的分離傷感，不過是人間痴男怨女的一廂情願，大可不必。這種立意，多被宋人採用。如韓元吉《虞美人·七夕》：「離多會少從來有，不似人間久。歡情誰道隔年遲。須信仙家日月、未多時。」又有嚴蕊《鵲橋仙.七夕》：「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可參看。

——謝敏玉

佛山大學中文系主任，文學博士

鵲橋仙·七夕送陳令舉

﹃

鵲

橋

仙

七

夕

送

陳

令

舉

﹄

宋

蘇

軾

緱山仙子，

高情雲渺，

不學痴牛騃女。

鳳簫聲斷月明中，

舉手謝、時人慾去。

客槎曾犯，

銀河微浪，

尚帶天風海雨。

相逢一醉是前緣，

風雨散、飄然何處？

七夕之夜，並不僅僅屬於情人。蘇軾此詞，迥異於七夕詩詞抒寫男女離愁別恨的舊調，改敘朋友間的深情厚誼，別有新意。上片借王子喬乘鶴仙去的故事來頌揚一種超凡脫俗、不為世俗情感所羈絆的曠達胸懷，實為下片友人間的離思別苦而開解。「相逢一醉是前緣」，友朋間的聚散離合似有天定，「風雨散、飄然何處」，率性與豪邁之間又帶有一種淡淡的感嘆與憂傷，既洒脫又有情。人生天地間，福禍難定，聚散無期，風雨飄搖之際，各奔東西之事在所難免，何不瀟洒地看待一切，泰然處之、坦然對之？又何必都學那牛郎織女織情網以自縛？此詞用事緊扣七夕，格調上卻一反纏綿悱惻之情態，營造出一種超然脫俗的開闊境界，既有王勃「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飄逸浩氣，又比高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強作豪邁多了些許牽掛與真情，在語調的抑揚頓挫間、在情感的收放自如上，略勝一籌，充分展示了東坡的高妙詩才與率真性情。

——李嬋娟

佛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