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小說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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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上的故事接龍

方才說的工作坊，是小說寫作實踐課程的主體部分，佔三分之二課時，餘下的三分之一，我們換一個學習方式，就是故事接龍。工作坊越進行越煎熬，因為越來越接近寫作的核心部位，難度日益加劇，而且作業的壓力也在增量，需要適當地釋放一下，以免讓他們對寫作生厭。接龍總是很受同學歡迎，我想不需要交作業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家可以攜手合作，比起獨自苦思冥想，更像一個遊戲，熱鬧開心。我想告訴大家，寫作其實是有趣的，很有趣。我向同學描述其中一次「接龍」，以分享經驗。

我讓同學每人寫一個開頭，這個開頭要具備發展空間。《紅樓夢》里有一回，眾人聚在一起行酒令，鳳姐起句。王熙鳳沒讀過什麼書，她上來說了句：「一夜北風緊。」這是一句大俗話，離詩詞的意境甚遠，可是大家都叫好，說：「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不見底下的」，就是有發展的空間。而交上來的故事開頭，往往發展空間有限，因條件太多太具體，限制了可能性，用大觀園裡人的話說，就是沒有留多少地步與後人。

首先，我行使特權，粗篩一遍，得出五則，再讓大家從中推舉。這一班的同學很有意思，先前一直給我沉悶的印象，但是，漸漸地，現出個性了，這是決出開頭最漫長的一次。

對我推薦的五篇，同學們保持沉默很久，接下來的情形始料未及，多位同學開始申訴自己的開頭。雖然事情有些棘手，但我還是很歡迎，我喜歡他們這樣，有主張。反覆商討爭論，最終從我選拔的範圍中決出一篇，本人重申中再決出一篇，兩相對峙，各有支持者，而且都態度堅決，委決不下。

前者講一個女孩子大學畢業後，跟幾個女生合租一套房子。女主角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沒愛上過人，也沒有被人愛過，她言語拘謹，行為保守，穿著亦很灰暗。與她相反，合租的另一個女孩子則是個性情活躍、交遊廣泛的人。有一天我們的女主人公回到家，看到門縫插有一張便條，是寫給同租的那個女孩子，顯然是男孩子的約會，從字條上看，那人只遠遠地看見女孩子的倩影，印象美好卻也模糊。女主人公私自扣留了便條，接受約會，定下地點和時間——這個開頭是有些懸念的：她以合租女孩的身份還是以自己的赴約？對方能否辨識真偽？倘若得知實情，是歡迎還是失望，甚或拒絕？那真身女孩會不會發現？發現了又會如何，她有許多異性交道，多一個少一個在意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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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殺出的後一篇，倒有點像鳳姐的起句「一夜北風緊」，比較簡單。說的是一對夫妻買了一幢別墅，別墅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於是他們想種一棵樹，就在挖坑的時候挖到了一個箱子——她覺得自己的開頭比較好，因為這個箱子里可能有奇蹟發生。我很欣賞她的性格，只是顧慮她的這一個條件過於簡單，不像前一個，多少有些規定，不至於完全沒有方向。但是她的呼聲很高，箱子里到底藏了什麼，讓大家浮想聯翩。

於是，開啟民主，投票決定，第一輪結果，一半對一半。再讓兩位助教參加，還是一半對一半，事情僵持著。同學們要求我參加表決，考慮下來還是不參加，因為有濫用權力的嫌疑。再一輪時候，毛遂自薦的同學再次出手，自投一票，原本她們都禮讓著，放棄選舉權，於是，「約會」出局，接龍從「箱子」開始。

《小說和我》

著者：王安憶

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

王安憶從自身的創作歷程談起，論及成長經驗、閱讀積累等對寫作的深遠影響，又從類型小說、戲曲的結撰形式道出小說創作的基本要義，以工作坊的創作實踐為例指點寫作入門之徑。最後點評《紅樓夢魘》中的觀點與張愛玲小說的共通之處，分析張愛玲與五四新文藝之間看似疏離實又有所交集的複雜關係。

透過此書，你可以從一位小說家的話語中進一步了解小說這種文體，探尋小說里現實與虛構之妙趣，體驗寫作與閱讀之樂。此外還可窺見其本人的創作理念和文學底蘊，為解讀王安憶的作品提供了一把作者親制的鑰匙。

王安憶

1954年生於江蘇南京，當代作家，現執教於復旦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散文集、劇作及論著等多部，其中《長恨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髮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2013年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2016年獲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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