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平衡的智慧：國際關係中的外交平衡術

作者 | 胡鍵 上海社會科學院軟實力研究中心主任

編輯 | 豆姑娘

「歐洲和平締造者」 梅特涅的外交

在國際關係上，弱小國家一般借外力平衡來保護自己，這就是所謂的「外交平衡術」。近現代國際關係中，藉助於外交平衡來保護自己的案例非常多，但最經典的則是梅特涅的外交。

在拿破崙帝國崩潰之後，普魯士人、英國人都拋棄了法國而與俄國簽訂了同盟協定。但是，奧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對此看得非常謹慎。因為，從俄國歸來後，拿破崙又組織了一支大軍，如果法國與奧地利開戰，拿破崙勝利就一定會對哈布斯堡進行報復。即便如此，由於奧地利與法國既有政治上的牽絆，又有姻親上的關係，奧地利有可能繼續在拿破崙主導下的歐洲秩序中即便是不光彩但仍然安全的地位。但是，如果拿破崙被打敗，又未必會對奧地利有利。因為，俄國將會取代法國而成為歐洲霸主。那樣，奧地利將處於更加惡劣的地位。

克雷門斯·梅特涅，奧地利著名政治家和外交家，以擅長外交權術著稱。

為了在法國與俄國兩大國之間為奧地利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間，梅特涅想了一條兩全其美的策略：使法國成為制衡俄國的力量保存下來，而不是削弱法國，這樣對奧地利是最為有利的。

具體策略是：梅特涅代表奧地利表現出參與同盟國的願望來促使同盟國開出與拿破崙進行和平談判的基礎性條件；同時，梅特涅又通過威脅拿破崙奧地利要加入同盟國一方來說服拿破崙統一進行和談。

儘管費盡了周折，最後在英國外交大臣卡斯爾雷的大力支持下才看到了和談的希望。因為英國也同樣認識到法國作為制衡俄國的力量保存下來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雙方都用了一個重要的誘餌來釣法國這條大魚。這誘餌就是允許法國保留1792年確立的疆界。

拿破崙一直遲疑不決，實乃稱霸歐洲的野心作祟。但是，在拿破崙的法國被同盟國擊敗以後，梅特涅和卡斯爾雷等仍然主張用寬容的方式來對待法國，讓法國留在歐洲國家共同體之中。在他們看來，對法國過於嚴厲，鑒於其強有力的政治傳統和文化傳統，苛刻和屈辱的和平條款只能滋生出仇恨的情緒，一旦法國恢復元氣，它就會對歐洲進行報復。

不過，更重要的是，像梅特涅這樣有遠見的戰略家認為，對歐洲最大的威脅並不是法國，而是俄國，一個正在不斷擴張的軍事強國。確保法國的存在，法國就一定會是俄國在歐洲最重要的制衡力量。也正因為如此，梅特涅不僅確保了奧地利的生存空間和安全利益，而且被認為是「歐洲和平的締造者」。

維也納會議

顏率的博弈：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未果

然而，在中國古代諸侯國爭霸過程中，弱國藉助外力平衡來保護自己同樣有不少成功的經典案例。例如，戰國時期秦國不斷強大，公然向東周索取象徵天子權力的九鼎。面對有「虎狼之心」的秦國，周天子非常憂慮地把此事告訴了大臣顏率。顏率借齊國來平衡秦國並以寶鼎相贈誘惑齊國。在許以實際利益的同時，顏率還說：「存危國，美名也。」在利益與名聲的誘惑之下，齊國便發兵五萬，在這種情形下秦國就不敢造次了。東周於是得以平安。秦兵退後，齊國索要九鼎。顏率再次出使齊國，欲擒故縱表示「願獻九鼎」，但「不識大國何途之從而致之齊？」齊王說「寄徑於梁」、「寄徑於楚」，但顏率都指出問題所在並最終「訂必不出」，因為按照顏率所說，無論是梁還是楚，對九鼎早已是虎視眈眈了。

齊王不得不問顏率到底從那條路把鼎運到齊國。顏率說：「弊邑固竊為大王患之。夫鼎者，非效醯壺醬甀耳，可懷挾挈以至齊者；非效鳥集烏飛，兔興馬逝灕然止於齊者。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萬人挽之，九九八十一萬人，士卒師徒，器械被具所以備者稱此。今大王縱有其人，何途之從而出？，臣竊為大王私憂之。」顏率的意思很簡單，這東西既不能懈怠，也不能飛來，周滅殷商得到鼎並搬運到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周願意把寶鼎獻給齊國但齊王必須儘快想辦法。結果齊王只好放棄要求。

戰國時期，諸侯崛起，東周則日漸衰落。武力保護東周基本上沒有可能。而作為東周的重臣顏率是如何使用外交平衡術呢？很顯然，在弱肉強食的爭霸的時代，希望有人主動幫助弱者，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顏率以最大的利益九鼎之寶和天下美譽來誘惑第三方幫助東周。這裡有一個前提，就是在當時交通不便，而且要獲得這種利益又必須藉助於對利益充滿了慾望的第三方。這樣顏率外交平衡術才能得以成功。也就是說，顏率的外交平衡術設計了一個雙重多方博弈的框架。

第一重博弈是簡單博弈：博弈的雙方是東周、秦、齊三方。博弈的內容是象徵著權力的九鼎之寶。秦國興師求鼎，東周處於博弈中的弱勢地位，東周要保護自己的九鼎，顏率主張送給齊國，一個借口就是秦國「無道」。言下之意，九鼎先給齊國，齊國得到九鼎之寶，還保護了東周因而獲得天下美譽。顏率成功引入了第三方齊國「發師五萬」參與博弈。在這一重博弈中，三方都是明博弈，即三方都出現在博弈框架之中。

第二重博弈：最初的博弈雙方是東周與齊國，內容是齊國索要九鼎，而東周還是不願給齊國。顏率離開「給與不給」的博弈內容而轉化為運九鼎的路線的博弈內容，並引入梁國、楚國參與博弈，以及「醯壺醬甀」、「飛鳥」、「野兔」、「奔馬」和「九九八十一萬人」等博弈環境來增加博弈內容的複雜性，目的就是要達到「願意給但齊國拿不走」的效果。這個目標被顏率輕而易舉地就達到了。在這層博弈中，實際上僅僅是雙方的明博弈，但顏率卻引入了潛在博弈的多方（梁、楚）和相應的環境內容，以促使齊王知難而退。最終，顏率沒有費一兵一卒既確保九鼎仍然在東周，又成功地使齊國出兵保護了東周。

泗水撈鼎畫像磚

韓慶遊說孟嘗君，苟存亂世之權謀

外交平衡術的目的就是保護自己不受損或減損，但若能夠使自己的利益不損反增，則是最為成功的平衡術。我們來看戰國說客是如何在複雜的利害關係和多種衝突下保全自己利益的。

齊國孟嘗君田文用齊國的兵力幫助韓、魏向南討伐楚，向西征戰秦國。因此，齊國向西周借兵求糧。如果西周向齊國提供援助，那麼西周同時得罪秦國和楚國，而西周從地緣上來看則處於秦與楚的包圍之中，這對西周的安全來說是十分危險的。

為此，西周大臣韓慶對孟嘗君說：「你拿齊國為韓、魏攻楚，花了九年才攻取宛和葉以北地區，增強了韓、魏的勢力。如今又聯合攻秦，又增加了韓、魏的強勢。韓、魏兩國南邊沒有對楚國侵略的擔憂，西邊沒有對秦國的恐懼，這樣地多遼闊的兩國愈加顯得重要和尊貴，而齊國卻因此顯得輕賤了。」他建議：「你還不如使敝國西周暗中與秦合好，而你不要真的攻秦，也不要向敝國借兵求糧。你兵臨函谷關而不要進攻，讓敝國把你的意圖對秦王說：『薛公肯定不會破秦來擴大韓、魏，他之所以進兵，是企圖讓楚國割讓東國給齊。』這樣，秦王將會放回楚懷王來與齊保持和好關係，秦國得以不被攻擊，而拿楚的東國使自己免除災難，肯定會願意去做。楚王得以歸國，必定感激齊國，齊得到楚國的東國而愈發強大，而薛公（孟嘗君）地盤也就世世代代沒有憂患了。秦國解除三國兵患，處於三晉（韓、趙、魏）的西鄰，三晉也必來尊事齊國。」孟嘗君完全接受了韓慶的建議並派遣韓慶入秦，使三國停止攻秦，從而讓齊國不向西周借兵求糧。韓慶也因此確保了西周暫時的安全。

這一案例中，博弈的各方和內容如下：齊國、韓國、魏國為一方，博弈對手分別是秦國和楚國。這裡是兩個雙方博弈。但是，齊國西征南伐，兵源匱乏，糧食短缺，而要向西周借兵籌糧。如此，本就衰弱的西周被齊國引入到博弈之中。西周在其中最為尷尬，若答應齊國的條件就有可能遭到秦國、楚國的兩面夾擊。韓慶代表西周化解博弈困境的方式是：

步驟1：韓、魏攻秦、楚必然導致韓、魏做大，從而在各諸侯國中受到重視，而齊國地位將下降。對齊國是不利的。在齊國看來，韓慶是為齊國著想；

步驟2：韓慶對孟嘗君建議，齊國兵至函谷關即可，也就是佯攻，然後讓西周轉達對秦國示好的意思：齊國想讓楚國割地給齊國，而不是要攻打秦國。

步驟3：秦國為了感激齊國不攻秦而釋放楚懷王回到楚國完成割地給齊國的事，以此來換取楚懷王從秦國獲得自由之身的條件。

步驟4：楚懷王因獲得自由之身而感激齊國。

孟嘗君田文畫像

在這個複雜的博弈中，西周的總體目標得以實，即不讓齊國向西周借兵籌糧，西周沒有得罪處於其周邊的秦國和楚國。最重要的是，齊國實現了利益最大化，即不發動攻勢得而到楚國的土地。楚國楚懷王因獲得自由而感激齊國，秦國也因此避免了被齊國攻打而獲得暫時的安全。可謂皆大歡喜，這是一例典型的多贏博弈。為此，韓慶也使得西周擺脫了困境。

約瑟夫·奈指出，實力既包括有形的物質性實力，也包括無形的非物質性實力。有時候，無形的實力比有形的實力要強大得多。所謂「三寸之舌，強於百萬雄兵；一人之辯，重於九鼎之寶」。此話的出處就是《戰國策》的開首之篇。而在當今國際資源日趨稀缺的情況下，國際競爭就會更加激烈。如何擺脫複雜博弈中的困境，韓慶保護西周擺脫困境的博弈方式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

本文相關文獻援引列表如下：

[美]諾曼·里奇著，吳征宇、范菊華譯：《大國外交：從拿破崙戰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一章。

《戰國策·卷一》，《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

《戰國策·卷二》，《薛公以齊為韓魏攻楚》。

作者介紹

胡鍵 上海社會科學院軟實力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兼任《社會科學》雜誌社社長、總編；主要從事大國關係和中國發展戰略研究；出版了學術著作《一帶一路戰略構想的理論與實踐研究》、《資本的全球治理》、《中國和平崛起進程中的軟實力發展戰略》、《俄羅斯轉軌的制度經濟學分析》等8部，合著10餘部；在《世界經濟與政治》、《現代國際關係》、《世界民族》、《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世界經濟研究》等重要刊物上發表論文近百篇，其中近50篇被人大複印資料、《新華文摘》全文轉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文化軟實力評估與增加方略研究」、「軟實力建設與中國和平發展道路」以及上海市社科規劃項目、中國北斗辦項目、上海市教委文科項目等10項；近年來，先後到瑞典、澳大利亞、紐西蘭、朝鮮、法國、比利時、美國、日本等國以及中國台灣地區講學、訪問。主要社會兼職：上海市俄羅斯東歐中亞學會副會長、上海市社會科學普及研究會副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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