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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 聆聽王安憶


當她面向聽衆時我發現,此時的王安憶,與我三十多年前在報章雜志上看到的照片,略去歲月的痕迹,幾乎別無二致,我敢說,連發型都沒有改變。這讓我不免詫異。我是個喜歡談感受的人,對人的感受,對女人的感受,一個女人,任憑世界千變萬化幾十年風采依舊,如果沒有簡單強大的內心定力,如果生命的密度不夠份量,是難以想像的,早不知飄哪去了。


——陳九《聆聽王安憶》

聆聽王安憶


紐約算大碼頭,是很多名人名家必經之地。我寫過不少在此遇到名人的經曆,比如夏志清董鼎山,還有王鼎鈞,這不,幾天前我又見到了著名女作家王安憶,她應紐約大學之邀來此講學,並參加了由「《僑報》作傢俱樂部」爲她舉辦的座談會,我就在位於東四十街十五號,《僑報》大樓十二層的多媒體廳聆聽了她的講座。《僑報》大樓有兩個集會處,一是七層會議室,可容百餘人。當地作家搞新書發布或詩歌朗誦會,一般都在這個會議室。中文文學在紐約畢竟是「文化飛地」,百餘人的規模恰到好處,把屋子撐得十分飽滿,熱氣騰騰,給人感覺像千軍萬馬,千軍萬馬入夢來。


王安憶的講座不在七層而在十二層多媒體大廳。這裡可容納數百人,有大屏幕和完備的音像系統,只有重大活動才在這裡舉行。我乘電梯時就感覺異樣,十二層的指示燈格外脆亮,周邊的人們輕聲念刀著王安憶的名字。王安憶的到來就像壓艙石,使紐約中文文學的漂泊之船頓時加深了吃水線,對航行者來說,吃水不深就無法遠航,每次名家的到來都爲紐約中文文學注入活力,帶來千軍萬馬的正能量,王安憶此行亦當仁不讓。

陳九 聆聽王安憶


不過當王安憶出現時我卻有些意外。她從我身後向講壇走去,黑色連衣裙下的背影顯得有些消瘦。當她面向聽衆時我發現,此時的王安憶,與我三十多年前在報章雜志上看到的照片,略去歲月的痕迹,幾乎別無二致,我敢說,連發型都沒有改變。這讓我不免詫異。我是個喜歡談感受的人,對人的感受,對女人的感受,一個女人,任憑世界千變萬化幾十年風采依舊,如果沒有簡單強大的內心定力,如果生命的密度不夠份量,是難以想像的,早不知飄哪去了。這讓我不由想到文壇的每每評價,說她堅持四十多年文學創作,作品跨越不同曆史時期難能可貴。是堅持嗎?堅持是被動的,只屬於事業而非藝術,此時王安憶給我的印象更像宿命式的,使徒般的,她像少女許諾愛情一樣把自己許諾給文學,不再更改,否則怎會有這樣由內到外的生命安詳,讓人震撼。面對這樣的面孔我無法談論文學,跟一個將自己畢生融化在文學創作中的人侈談文學,不輕浮嗎?


那就接著談人,不談其他。


果然,王安憶談話的風格也是樸實無華,與她外表完全一致。她說起童年,如何受父母影響開始最初的閱讀,後來又怎樣從上海走進淮北小鎮,走進切膚的生活和樸實的人群。在變遷産生的巨大反差中王安憶走向啓蒙,開始了對生命價值及情感的真誠追求。她說話的嗓音略顯高昂,句式中短用詞質樸,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徵。王安憶大我一歲,我們是同齡人,聽她講述往事就像重溫自己的過去一樣感動。曆史只有在情感中才能鮮活,鮮活得像跳龍門的鯉魚,這是曆史的魅力,也是曆史的局限。我堅信,雖然都在聽王安憶的講座,但感觸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經過同樣的曆史氛圍,才能破譯那些往事的情感密碼,理解王安憶走向文學的偶然和必然。我們那個年代,迷惘的日子曾讓多少人嚮往文學,包括我自己,然而命運竟如此不同。對王安憶來說,選擇文學是一次無需解釋的碰撞,像斷橋煙雨的偶遇,那天當她做出抉擇時,文學也選擇了她。


在兩個多小時講座中,王安憶並未談論文學的細節,比如創作中的故事結構,語言的特色,方言的使用,詩歌的影響,甚至打字的格式習慣,通通沒有涉及。這不像一次來自「內部」的討論,而是王安憶在異國他鄉的內心獨白,對陌生人講心靈事,坦誠往往因陌生而格外灑脫。即便在回答提問時,有讀者提到她的作品《長恨歌》,她也並未「隨君入甕」,而依然沿著心曆路程講述作品的原委,宛如印象派油畫的概括筆觸,用色塊而非線條,繼續她的話題。我注意到,王安憶幾次談到主題和經驗,這是給我印象最深的兩個話題。她認爲,作品應有主題,而主題來源於思想,來源於用何種眼光看待曆史和個人的苦難,這對作品的價值至關重要。如果文學上的確存在所謂「人性優先還是主題先行」的分野,她甯願選擇後者。還有經驗,王安憶相信,對於寫實派作家來說,素材源於經驗的積累,經驗才是創作的基礎。無論情節來自何處,親曆的,聽說的,只有經驗能將它們融會貫通,有機聯系起來。她以《長恨歌》爲例,原本只是則新聞報道,一個年輕人殺死了一個舊社會過來的女人。這件事吸引了王安憶,使她産生把新聞變成故事的願望。在女主角王琦瑤的塑造上,不能讓其來自富裕人家,否則她無需通過選美躋身社交圈。也不應長在貧窮家庭,要不她就沒條件參加選美。這些情節的編織和發展,都靠從以往的經驗中尋求線索,經驗其實就是人生邏輯,決定了故事的風格與歸宿。

我十分認同王安憶關於主題和經驗的看法。對文學來說,泛泛談人性是很難有出息的。盡管貌似自然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正蔚然成風,但無論形式如何,文學終歸要面對人性與社會,人性與曆史的根本命題,無法迴避。看今日之世界,連拉美文學都開始走向偉大,我們還要等多久呢?文學的價值歸根結底源於作家的良知,如果僅局限在個體的人性品味上,文學將永遠在世俗的圈子裏徘徊。王安憶在講座中披露了這樣一段發人深省的細節,那年她懷著對動蕩歲月的「怨氣」來到美國愛荷華寫作營,在那裏遇到了來自巴勒斯坦、以色列、前蘇聯、南非等國的作家。交流中王安憶感到,這些作家哪個不來自苦難深重的國度,哪個不承載著民族重壓?正如一位外國作家對她所言,這些國家都充滿了問題,相比之下妳是幸運的,中國正經曆著曆史巨變,在這樣的背景下作家會有無數素材,非常難得,妳應該慶幸自己。恰恰是人生閱曆讓王安憶選擇了最不討巧,最不實惠的寫實派風格,我們這代人,缺什麽不缺經驗,缺什麽不缺韌性,經曆賦予這代人的曆史厚重感是命中注定的,使命源於成長,對政治家如是,對王安憶亦如是。


既然不討巧不實惠,兩者相加,可以想像,其結果必是寂寞二字。當王安憶的講座進入倒計時,掌聲是熱烈的,燈光是明亮的,觀衆提問的嗓音充滿彈性,有個女士在回憶與王安憶十幾年前相遇的情景時竟忍不住叫喊起來,您記得嗎,您還記得嗎?然而,當所有花絮漸漸落定,大廳重歸甯靜,這時,只聽王安憶對大家講了這樣一段話:寫作是寂寞的生涯,尤其在今天,市場逐漸將文學變成消費,保持嚴肅的寫作,閱讀,和思考,就越加孤獨。讓我們一起相互攜手,度過這個曆史的轉變時刻吧。會場怔了一下,接下來又是掌聲。此刻應該鼓掌嗎?我怎麽好想哭泣。


在講座結束時,有件事頗具戲劇性。當我正目送王安憶的身影隨那件消瘦的黑裙子向電梯移動,主辦方竟邀我參加當晚爲王安憶舉行的小型餐會,就十來個人,在兩條街外的著名中餐館「綠楊村」,那裏的本幫菜紐約聞名。這讓我深感慶幸喜出望外,剛才還好想哭泣呢,難道莫斯科,不,是紐約,有時也相信眼淚麽?


晚餐溫馨而短暫,因王安憶剛抵達紐約不久,時差搞得她有些疲憊,大家關照她早點兒回酒店休息。不過交談中我們還是分享了不少對往日時光的回顧。她說她曾在淮北的宿縣生活過,而當年我部隊的戰友很多來自宿縣,我甚至可以說宿縣方言,比如「懷遠的石榴碭山的梨,蕭縣的葡萄不吐皮,」我用的可是宿縣口音喲,讓王安憶笑出了聲。還有那個年代我們共同讀過的世界名著,比如美國作家德萊賽的「慾望三部曲」,還有《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盡管德萊賽因左派背景被麥卡錫主義邊緣化,這絲毫不影響我們這代人對他的熟悉和尊敬,青春的啓蒙讀到誰就是誰,永遠不會忘記。由於時間關系,很多話題還沒來得及說,比如在宿縣住過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還有魏晉名士「竹林七賢」,還有霸王別姬,還有陳勝吳廣,還有我的出生地,天津的方言也來自宿縣,王安憶怎會在這樣一個善出故事的地方生活過,怪不得當作家呢。


分手時大家在麥迪遜大道街頭告別。她的手有點粗糙,但蠻有力的。她捧著剛才聽衆獻給她的鮮花,好大好漂亮的一簇花喲,站在夕陽下的紐約街頭向我們揮手,然後轉身而去,被那件消瘦的黑色長裙帶入匆匆人流之中,直到看不見。

2016年6月18日紐約隨波齋


作者:陳九,海外作家。北京人,現居紐約。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學士。赴美後,先後就讀於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獲碩士學位。 現爲某公共部門的主任數據師。主要作品有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散文選《車窗裏的哈迪遜河》,隨筆集《域外隨筆》,詩選《偶然》《漂泊有時很美》等。曾獲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


題圖:A woman with white collar,Amedeo Modigliani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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