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理性的災難

理性的災難

龔鵬程

「格物致知」，據胡適說，此為一「大膽疑古，小心考證」的實證方法。是理智的態度、科學的路。但事實上剛巧相反，格物致知乃是修養上的實踐工夫，而非理智的考證方法。試一論之：

按：伊川嘗言：「格物者，適道之始，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格物窮理，非是要盡窮天下之物，但於一事物上窮盡，其他可以類推。至如言孝，其所以為孝者如何。」「或問：進修之術何先？曰莫先於正心誠意。誠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為了致知，知什麼呢？知萬物之理。窮理，乃能盡性。故格物致知，是心性修養上的工夫。伊川釋格之「物物」，舉「孝」為說，即是此意。

《遺書》卷十八又云：「致知在格物，格物之理，不若察之於身，其得尤切。」此與卷七說：「致知，但止於至善。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之類。不須外面。只務觀物理，泛然正如游騎無所歸也。」都顯示格物之物，不應從外在實際存在的客觀物上去求，而是道德修養上的問題，「要在明善，明善要在格物窮理」。

這跟考證、疑古云云，有啥子關係？胡適之說簡直比王陽明去格竹子更離譜了。

但更離譜的，是把這種宋學，說成是「盛於最近三百年」的方法，為「顧炎武、閻若璩，以至戴震、崔述、王念孫、王引之以至孫詒讓、章炳麟」所採用者。顧、閻、崔、戴等人所使用的，是一種號稱漢學或樸學的方法，與宋學有什麼關係？胡適是寫過《戴東原哲學》的人，難道忘記了他們反對宋明理學的立場嗎？

其三，胡適既推崇漢學樸學方法，那又怎能說漢代是籠罩在宗教迷霧中的黑暗時代呢？

其四，朱熹明明與佛教關係密切，明明註解過道教之《陰符經》《參同契》，明明禱過雨，明明說過：「鬼神是實有者。屈是實屈、伸是實伸。屈伸合散，無非實者。故其發見昭昭，不可掩如此。」何以反說他是從宗教中掙脫出來的人？

可見胡適對中國學術史的了解不甚準確。而茅塞其心者，非它，正為彼所自詡之科學方法、理性精神也。

除此之外，把中國歷史拿來與西歐類比，視中國仍處於中古宗教時期，呼籲進行一次理性的啟蒙運動，打倒一切迷信、偶像崇拜、反鬼神信仰。這一類比可能本身就大有問題。因為西方近代之理性反省是環繞著「上帝」這一概念而展開的，內在於西方有神論與無神論的爭論傳統之中。而此有神無神之辯，主要是討論世界是否有一超越的、具位格性的絕對者（Absolute）。故上帝存在與否的論證，是核心的問題。由此一論證，再展開有關宗教語言、宗教體驗、啟示、奇蹟與信仰等問題的探討。

整個有神論，其實就是一神論（Monotheism）,理論及實際上都肯定惟一的神，在此之外既無另一個神，也不可能有另一個神。相對於有神論的（Theism），是無神論，否定有此一神之存在，唯物論及實證主義者多主張如此。但影響啟蒙運動的，並非這一路，而是承認有一創造世界的位格之神，卻反對神對世界有支配力、反對奇蹟與啟示的自然神論（Deism）。至於經驗論，則是認為人不能對神做清楚的陳述，神亦非人之經驗所能知，故為一「不可知諭」（Agnosticism）。

中國從來就沒有一個超越的、位格的、創造世界、主宰世界的上帝觀。換言之。從來沒有出現過有神論，連商周之際卜辭及《尚書》文獻中的「上帝」「帝」也不同於西方的「上帝」概念。何來有神論？既無有神論，當然也不會有與之對反的無神論，因為從來沒有上帝，沒有人討論過上帝是否存在，即不可能出現反對上帝確實存在的言論。要在中國文化中找無神論的材料，正是悶在一間黑屋子裡找一頭不存在的黑貓。

中國只有鬼神論，故與之對反者，為「神滅論」與「無鬼論」。神若隨形而滅，自然無鬼可說。所以一切破有鬼論者，都從這裡立論。反之，如其哲學主張不如此，就不可能不信鬼神、不敬鬼神。他或許也曾禁淫祠、戒巫覡，但那都不相干，因為他畢竟不能不祭祖；其禁淫祠、壞野祀等活動也不能證明他便不信鬼。因其鬼神之觀念尚在也。如朱子，《宋史》謂其官同安時，「禁婦女之為僧道」，又《對諭榜》規定城市鄉村，不得以禳災祈福為名，裝弄傀儡。但《語類》卷一〇六記載：有門人禁漳民禮佛朝岳，皆所以正人心耶？朱子即回答：「未說到如此，只是男女混雜，便當禁約耳。」

所謂鬼神之觀念尚在。原因是在中國的思想傳統中，鬼神是不容易祛除的觀念，何以故？鬼神皆氣也。

《禮記·祭義》：「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謂！』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熏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形魄之亡，稱為鬼，因其歸於故土。精氣仍存，揚於世上，則名為神，因其昭明彰著。

後世之所謂鬼，本來就都是指這個形滅而氣存，且昭見於人之耳目的「神」，只不過在其中又依善惡褒貶，將它再分兩等，善者尊之為神，惡者或一般者名之為鬼而已。鬼神皆氣所化，若不打破這個「形/神」之辨、若不反對宇宙為氣一元論、若不主張形滅則氣盡神亡，焉能為無鬼論？

胡適，或那被稱為「在1918到1919年有神論與無神論論戰中，作出較大貢獻的陳獨秀、惲代英、蕭楚女」等人，不明此中原委，拿著「科學的研究方法」、實驗、「騙人偶像說」去攻擊有鬼論，當然是不相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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