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你回望沈從文由自殺開始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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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君帶你讀傳記
沈從文的後半生是從一場自殺開始的。
1949年1月初，沈從文在舊作《綠魘》文末寫到「我應當休息了，神經已發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不毀也會瘋去。」 「我應當休息了」，這裡的「休息」指的是「死」。
1949年3月28日上午，沈從文在家裡自殺，「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張兆和的堂弟張中和來沈家，發現門從裡面頂著，情急之下破窗而入。家人馬上把沈從文送往醫院急救，然後轉入精神病防治院。沈從文的後半生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本周的「局君帶你讀傳記」帶你回望沈從文自此開始的後半生，「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從文，他的後半生從作家到學者，於浩瀚的歷史文物之中尋找「有情」。
沈從文1948年夏在頤和園霽清軒度暑假
死後新生——一個重新聚集起來的自我
自殺遇救後，用沈從文自己的話說，他對於人生的感悟與思考是由「悲劇轉入靜謐」。經過一番深入地自我分析後，他得出結論「我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自殺或被殺的需要或必要。」「我要新生，在一切毀謗和侮辱打擊與鬥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
我們以往在看待沈從文自殺的這件事時，很容易去關注沈從文的精神是如何崩潰的，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自殺的絕路上去的。但張新穎教授在《沈從文的後半生》一書中提醒我們，更要多注意沈從文從崩潰中「恢復」過來的過程。因為這是沈從文後期人生轉向的起點。
沈從文1951年在北京歷史博物館午門樓敦煌文物展列室門前
張新穎教授說「沈從文精神的』恢復』，不僅僅是恢復了現實生活的一般理性，變得『正常』，而是從毀滅中重新凝聚起一個自我。這個重新凝聚起來的自我能夠在新的複雜現實中找到自己的獨特位置，進而重新確立安身立命的事業。」
恰如沈從文自己的一句詩所說「它分解了我又重鑄我， / 已得到一個完全新生！」這個新生是從毀滅和痛苦中產生的，而惟其經歷過毀滅，惟其體驗過痛苦，這個新生才愈發變得堅定和不可動搖。
文物研究——
在歷史的角落中尋找安身立命的事業
新生後的沈從文究竟要選擇怎樣的一條人生道路呢？想再拿起筆來寫作已經是不太可能了，想繼續寫作的話，「要麼不說，要麼胡說，但不論怎樣，他都完了。」沈從文最終的選擇是投身歷史文物研究事業。
很多沈從文的研究學者和傳記作者都把沈從文後期轉向文物研究視為一種時代逼迫下的無奈之舉。但張新穎教授並不這麼看，他認為：投身歷史文物研究，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進土裡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
而這顆歷史文物研究的種子是什麼時候種到沈從文的生命中去的呢？這就要說到沈從文三十歲時寫過的一本《從文自傳》。
《從文自傳》
沈從文 著
湖南美術出版社 平裝 203pp 2006-1 18.00
這本自傳會讓很多人覺得很奇怪，怎麼這麼年輕就寫了自傳？確實，當沈從文寫這本自傳時，雖然已經發表了一些作品，但他最優秀的一批作品如《邊城》和《湘行散記》等還都沒寫出來。那他給自己寫這本自傳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張新穎教授在另一本《沈從文九講》中提出了自己獨到的看法：「這個三十歲的人寫自傳，和一個功成名就的人寫自傳是非常不同的，和一個老人寫自傳也非常不同，他是寫在自己事業的出發點上，為自己的事業準備好這麼一個人，而不是寫在事業和生命的歸結點上。」
從這個視角來看待《從文自傳》和沈從文人生後期的道路轉向，一切就可以得到清晰且合理的解釋了。《從文自傳》是一本向後的書，其中記下了沈從文之後人生髮展的全部密碼，而他人生後期從文學創作轉向文物研究，也能在這裡找到根源。
沈從文抗戰前北平留影
原來沈從文在離開湘西老家之後，有過一段時期的軍旅生涯。在軍中，他在陳渠珍的身邊做了大約半年的書記，而他所負責的主要日常事務之一就是負責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和文物。他在《從文自傳》里寫道：
「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於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欣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麼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認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而正是這種「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理解」，以及由此產生的「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決定了沈從文後半生的人生軌跡。
「臨深履薄，深懷憂懼」
選擇了文物研究的沈從文也無法避免時代所帶來的巨大衝擊，據張新穎教授書中所寫：1966年，沈從文被安排每天打掃博物館裡的廁所，有時候也做一些拔草之類的輕微勞動；同年8月25日起，沈從文家接連被抄三次，此後的兩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查抄，到1968年8月，共被抄家八次；而沈從文當做女兒收養的沈朝慧被註銷了戶口，受脅迫離開北京回原籍鳳凰，後來就在各地的親戚間流徙……沈從文一時間「藏書盡失，兒女四散，一間小屋子，只剩兩個老人。」
沈從文夫婦和助理王序1981冬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洋書前合影。
沈從文曾在一封寫給丁玲的信中國稱自己是「一個犧牲於時代中的標本悲劇」，但就是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並沒有讓他放棄對於歷史文物的研究工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龍鳳藝術》、《戰國漆器》等最重要的學術著作，大多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
而《沈從文的後半生》一書的主要筆墨也都集中於沈從文的這一段人生，它顯示了一個知識分子如何在時代的劇變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崗位，一個「有情」之人如何尋找並銜接上歷史文化長河悠久的傳統。
「出土」之後
改革開放之後，沈從文的境遇似乎有了明顯的好轉。一方面他赴美訪問三個半月，竟到十五所大學做了二十三場演講，參觀圖書館、博物館及其他文化活動共計六十六項……如此密集的安排，可見當地相關部門和眾多個人對於他巨大的熱情。當然，沈從文知道，這些聽眾中可能有些人更感興趣於他的曲折經歷，並期待他痛述過往。但他沒有迎合這種心理，只聊文學、談文物，講自己真正想講的東西。因為在沈從文內心深處，他已經在歷史文化的長河中找到自己足以汲取養分、生根發芽的源泉，人事紛爭在他那裡似乎不值得回眸和重提。這似乎恰是張新穎教授對於沈從文的一個根本性認識：沈從文的精神世界與文學世界，要比人的世界更大，在他那裡不僅有人，更有天地。
另一方面，在1986年春，沈從文終於被分配到了一套新居，初夏搬入，他終於不用擠在幾平米的小屋子裡進行研究和寫作了。沈從文終於有了寬敞、安靜的大房間，在他八十四歲的時候；可是他已經沒有能力如以前無數次想像過的那樣，「把資料攤開」來研究和寫作了。他的思維還異常敏捷，可是生活已經離不開張兆和的照料，要寫短文、簡訊，也只能口述，由張兆和筆錄。張新穎教授在書中寫道「似乎方方面面，明顯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給這個老病的生命帶來安慰；只是，這個生命本身，卻有自己的走向。」
1979年，沈從文在北京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去世了。他的學生汪曾祺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中回憶老師的葬禮時寫道「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著。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從文去世後，他的夫人張兆和女士一方面整理沈從文的遺稿，一方面精心在陽台上侍弄花花草草，給它們起名字，用的是沈從文書里那些可愛的女孩子的名字。她最心疼一盆虎耳草，來自湘西，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這是沈從文喜歡的草，也是《邊城》里翠翠夢裡採摘的草。
在沈從文的《邊城》中第一次出現虎耳草是情竇初開的翠翠聽外公講父母的浪漫愛情故事，不由得她聯想到了自己的感情。她夢見自己上山崖摘虎耳草。
一本最特別的關於沈從文的傳記
海內外關於沈從文的傳記或年譜少說也有幾十種之多，其中寫的比較出色的當屬凌宇先生的《沈從文傳》和美國漢學家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的《鳳凰之子·沈從文傳》。而張新穎教授的這本《沈從文的後半生》非常特別，它所關注的不是最為人所知的作家意義上的沈從文，反而是不再寫作之後的文化實踐與研究者沈從文。書中講述的不僅是一個沈從文後半生的故事，更是講述了一代知識分子半生的命運與選擇，展示了這些知識分子面對時代變化如何自處並努力實現自己人生價值。
1959年，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新陳列室做解說員。
在材料選取上，張新穎教授除了仔細研究了沈從文發表過的作品和論文，還引用了大量沈從文「潛在寫作」的資料內容，那些沈從文的日記、書信、未發表作品的手稿、檢討書、讀書時的一些筆記心得和批註，以及沈從文在隨手速寫漫畫上附的一些文字，還有沈從文身邊親友關於他的回憶性文字等等，陳思和教授將其形象地稱之為「作家的抽屜」，而就是這些「抽屜里」的文字資料，讓我們對於沈從文的後半生有了更為詳實、細緻的了解。
在寫作筆法上，張新穎教授也努力追求儘可能多地引述沈從文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傳記作者的話重新編排敘述，這樣能更為真實地反映出沈從文當時的內心活動與精神世界。所以我在寫這篇文章時，也斗膽採用了這種寫法，將一些張新穎教授書中的內容重新剪裁拼貼，形成這樣一篇書評性文字。因為我知道，想談這本書，想談沈從文的後半生經歷，沒有人能夠比張新穎教授的這本《沈從文的後半生》寫得更好了。
JIC書籍推薦
《沈從文的後半生》
作者: 張新穎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4-6-1
頁數: 355
定價: CNY 59.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49554010
《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這部傳記，特別著力於呈現沈從文後半生漫長而未曾間斷的精神活動。在時代的劇烈變動中，這種連續、細密、複雜的個人精神活動，清晰見證了一個弱小個人的全力掙扎，一個平凡生命以柔弱的方式顯現的強大勇氣和信心，一個「有情」的知識者對歷史文化長河的深沉而莊嚴的愛——一如他愛家鄉的那條長河，曾經不知疲倦地抒寫那條河的故事，他的後半生甘受屈辱和艱難，不知疲倦地抒寫歷史文化長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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