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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鈴薯的名堂

馬鈴薯的名堂



(農健/圖)

汪曾祺會畫,卻不以畫名,跟他不太熟的,更可謂知者無多;即使是一些故友,比如說黃裳,認識他近四十年,也只是在1981年後,才對他的畫風,偶然有所領教。多數外人,僅聽說其父擅畫,卻不知道汪曾祺也能畫,並繪過兩部圖譜,一畫馬鈴薯,一畫口蘑。只不過,畫成未久,就全毀了。


沒辦法,反正圖譜沒了。但一提舊事,他必然痛心。也不難理解,因為圖譜之得,於他來說,實在並非易事。1958年補劃右派,下放張家口,吃盡苦頭,也吃遍馬鈴薯:兩年不到,改造見效,竟至脫帽,卻無處可去。不能吃閑飯,只得打雜;碰上單位要一套馬鈴薯圖譜,他就銜命轉至沽源,進馬鈴薯研究站,下田觀察植株,畫過花,再畫葉,最後畫薯塊,都畫完了,就手兒用牛糞火烤熟,吃掉,——品種不同,口感和味道也兩樣。也不知算不算誇海口,反正說到吃馬鈴薯,他總禁不住要說一句:「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那裡集中了各地百來種馬鈴薯,不少甚至是「從青藏高原、大小涼山移來的」。所以,馬鈴薯的許多名字,他都能脫口而出:「河北、東北叫土豆,內蒙古、張家口叫山藥,山西叫山藥蛋,雲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農業科學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慣馬鈴薯。」


那一時期,同吃同住的人,有一些是馬鈴薯研究人員。我估摸,馬鈴薯七七八八的名字,他們應該有所覺察,甚至能說出子丑寅卯來。可惜汪曾祺見怪不怪,並無刨根問底之興:馬鈴薯叫了山藥、山藥蛋,那地道的、一名薯蕷的山藥,在內蒙古,張家口,還有山西,土名該叫什麼?


我出生的小鎮清化一帶,就是以前的懷慶府所在,位於豫西北和晉東南的交界處,素以「懷山藥」聞名。山藥和山藥蛋,無論形貌,還是功用,都與馬鈴薯迥然相異,是家鄉三歲的幼童,都不會混為一談的。

山藥近乎四時可見,鄉人並不金貴。就藥效言,切片晒乾,作一味中藥,無可替代。家常烹飪,蒸煮燒烤,無所不宜。下鍋熬粥,一如紅薯和蔓菁,尤得婦孺歡心。「拔絲山藥」是常見甜食,更是紅白喜事,席面必備。山藥蛋又小又黑,碩大者尤少,且大不過大拇指的指甲蓋,除去作零嘴,似別無用場。梁實秋晚年憶舊,說北平冰糖葫蘆,「材料種類甚多,諸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干、葡萄、橘子、荸薺、核桃」。不消說,他筆下的「山藥豆」,是山藥蛋在古都的叫法。不過,我小時在老家,吃過的糖葫蘆,都是用山楂做的,沒聽誰用過山藥蛋,——那麼一丁點兒的小玩意,串成糖葫蘆,也太滑稽了吧。二十餘年前,我在北京編報紙,報社在虎坊橋往南一個丁字路口,從那裡往北直走,穿過珠市口西大街,不遠處就是梁氏買糖葫蘆的琉璃廠,慢步蹓躂過去,頂多也就刻把鍾,可我打那兒的胡同口路過,卻從沒見過山藥豆糖葫蘆,也不曉得現在過年時候,地壇的新廟會上,還能不能見到。印象之中,山藥蛋的來歷,老北京都不會糊塗:山藥蛋長在山藥藤蔓上,是葉腋間生出的珠芽,——而馬鈴薯,或者土豆,或者我祖母慣常說的「地豆」,和山藥相同,是地下塊莖。有了這個常識,聽到馬鈴薯給叫做山藥,乃至山藥蛋,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感覺上總是有點異樣。


也許只能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罷。


汪曾祺畫馬鈴薯前後,他西南聯大的老同學何炳棣,也在美國鑽研馬鈴薯:「遍檢北美各館所藏方誌」,然後「部分地按照年代,部分地按照地區,將種植馬鈴薯的各省、府、州、縣全都排列一過」,從65種志書中,找出馬鈴薯的所有俗名。我歸納了一下,發現他查出的名稱雖多,卻不外兩類。一類跟「外洋」有關,即外國來的芋或者薯:曰陽芋,曰羊芋,曰揚芋,曰洋芋,或曰洋薯。另一類,就是根據形狀,或者生長特性,予以形象化的本土命名,比如土豆、地豆、土芋、土卵,和「形有小大略如鈴子」的「馬鈴薯」。唯一的例外,是光緒年間的《山西通志》,沿用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成說,以「陽芋」稱馬鈴薯,強調「俗呼山藥蛋」。而在古代文獻里,對馬鈴薯的植物學描述,吳氏所作最早,也最完善:陽芋,黔、滇有之。綠莖青葉,葉大小、疏密、長圓形狀不一,根多白須,下結圓實,壓其莖則根實繁如番薯,莖長則柔弱如蔓,蓋即黃獨也。療飢救荒,貧民之儲,秋時根肥連綴,味似芋而甘,似薯而淡,羹臛煨灼,無不宜之。葉味如豌豆苗,按酒侑食,清滑雋永,開花紫筩五角,間以青紋,中擎紅的,綠葉一縷,亦復楚楚。山西種之為田,俗呼山藥蛋,尤碩大,花白色。聞終南山岷,種植尤繁,富者歲收數百石雲。


但關於馬鈴薯的名實之辨,何氏研究亦別無新解。只是從他所引勞費爾《美洲作物的遷移:馬鈴薯》中,倒是不難看出,馬鈴薯的日本名稱流變。此書作者,——何譯洛佛,是大名鼎鼎的人類學家和漢學家;他的名著《中國伊朗編》,商務印書館1960年代出過譯本,講的就是在栽培植物以及產物的歷史方面,中國給予古伊朗文明史的特別貢獻。


勞費爾的專著,是一部馬鈴薯的世界傳播史,在其自戕之後四年,由漢學家韋慕庭整理付梓,其中有兩章專講馬鈴薯在中國,以及在日本和朝鮮的移植過程。他相信,原產南美洲的馬鈴薯,差不多同時傳入中國和日本,即在中國是萬曆年間(1573至1620年),在日本是慶長時期(1596至1615年),而且都跟從雅加達轉道台灣的荷蘭商人有關係。所以,日本人最初對馬鈴薯,有「咬吧薯」和「和蘭薯」兩個稱呼,——「咬吧」與「和蘭」,是雅加達(Jacatra)與荷蘭(Holland)在中日兩國的古稱,後來衍化為「爪哇薯」或「爪哇芋」。時下通行的日語辭典中,與土豆對應的名詞,一為「馬鈴薯」(ばれいしょ),一為「ジャガイモ」,或じゃが芋(じゃがいも);後者中的ジャガ(じゃが),正是ジャガタラ(Jacatra)的縮寫。但中國的「馬鈴薯」,何時進入日語,且和「爪哇芋」(じゃが芋)並行不悖,於今無人能解。

照勞費爾之說,馬鈴薯初至日本,類似剛到中國,很少有人將之視作糧食,種植地域並不廣泛。反倒是馬鈴薯白色、黃色和淡紫色的花,更受東瀛民眾讚賞,是不少文人騷客吟詠的對象。歌人島木赤彥和中村憲吉合著的《馬鈴薯花》,即為近代一部有名的和歌集。


或許是趣味不同,馬鈴薯花在中國並不知名,也似從不入詩。汪曾祺定為右派那一年,郭沫若趁著「大躍進」,只用十天工夫,就趕出一部詩集《百花齊放》,唱遍百種花草,——連黃瓜花和菜子花都榜上有名,馬鈴薯花卻不在其列。至於詠及馬鈴薯之長短句,更為難得一見。我依稀尚記,上小學前那個早春,在家裡初學識字,隨了做老師的母親,在燈下拿著報上新刊的毛主席《念奴嬌·鳥兒問答》,一字一句念過:「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話說回來,繪圖譜,辨草木,汪曾祺都下過真功夫,但他說只是「近似學匪派的考古」。可看他著文談馬鈴薯,考證之功何在,卻一點也瞧不出來。而且,他對馬鈴薯何時進入中國,所下結論也嫌過於馬虎:「我總覺得大概是明代,和鄭和下西洋有點緣分。」


此言若實,馬鈴薯入中土之時,就要提前近一百五十年,只不知他有什麼依據。


我有時感覺,汪曾祺寫散文,也近於他的畫畫,仿八大山人筆意,心態隨便,「遣興而已」。偶有作品出來,不管是畫,是文,他都不高看,甚至戲言,「只能自己玩玩」。

他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謙虛,通脫,——記得有一年,廣東人請客,不知怎麼的,我恰巧和他比鄰而坐。吃到最後,一大桌人東拉西扯,閑話興緻正好,忽聞有人發問:「魚頭還有人吃嗎?」


循聲望去,只見打魚頭主意的,竟是汪曾祺。席間,他只吃菜,飲酒,聽人聊天,幾乎無話。


原來,對於吃食,「美食家」並不講究。


由此推想,汪曾祺的不拘小節,實也常見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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