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作家王定國散文：愛意

美文 08-14

搭機出國坐過一次頭等艙，台灣到香港，畢竟是最短的航程，可能也是全世界最便宜的高檔飛行。顧名思義，頭等艙最靠近飛機頭，彷彿帶著兩個正副駕駛同行。艙間小而隱密，每人各有獨立的沙發椅，兩邊大扶手不僅隔絕了鄰座，起飛時彷如一人獨自升空。

那時的香港還是香港，赤鱲角機場還不見影子，從麗晶酒店開出來的勞斯萊斯繞了兩彎，停在入境大廳外的約定角落等待著。司機為我開門，頭戴金邊禮帽，白襯衫系著黑色的小領結。我們坐定後，他遞來兩條熱毛巾，還有兩瓶水，輕聲問安後替我們拉上紗簾，從此半個小時內萬籟俱寂，一路上看不見他的背影，只知道車輪賓士，窗外景物後退，環外正在大修的馬路架滿了重型機具，開挖中的鐵臂彷如另一個世界的手語，一直傳不過來小小的噪音。

從桃園機場啟程開始，一切都因為美麗的誤會。

妻說聖誕節的機票本來就很難買，臨時只有頭等艙，而且剛好只剩兩位，若再猶豫那就眼看著三天兩夜的假期無處可去。

她說：不然我們才不花這種錢，航程那麼短，一咻就到了。

說的也是實話，她一向過著我的日子，平常很少這樣鋪張。就算出門購物遇到什麼百貨周年慶，她才不管它慶祝幾百萬年，至少不會去排長龍等在馬路口，通常只挑自己喜歡的小店，買到了好東西也都是兩份，除了我的，剩下才是她的，女人這麼勤儉又賢惠，要不愛她多難。

那麼，勞斯萊斯又是怎麼來的？

她說是因為累積了不少次住房紀錄，麗晶酒店主動為我們升等海景房，自然就配屬了一個司機負責接送，好巧不巧才開來了這部古董車。我聽了能不相信嗎？既然已經慵懶地半躺在車廂里，心裡不禁就有些陶陶然，頗有一股沾了便宜的慶幸。當然，我們說著悄悄話時，就像窩在電影院里的耳語，而且我說得比她還小聲，深怕前面隔簾有耳，這位司機優雅穩健且有一股炯炯的老精神，光看那種架勢就不能懷疑他侍候過什麼貴族公爵，我可不想讓他把我看小了。

麗晶的海景房，不如說它象是來自夢中。門一打開，彷彿真的馬上走進海里，狹長的房間隨著外牆轉彎，一大排橫窗對準中國銀行後繼續向右蜿蜒，形成了兩個不同視野的窗面，且又能同時面對著海波上的餘暉。夕陽下的漁舟遠如星點，零落的幾艘貨船緩緩從我眼前渡過，當我們坐在樓下的海鮮餐廳吃飯時，我想到的是不如趕緊回到房間里守護，免得那樣寬廣的夢幻突然一瞬間消失。微信號lovebook99

那年我還不到四十歲，早已停筆走進江湖，表面優遊在資本社會浪潮里，實則那時已經生病了，穩健的肉體藏匿著憤世嫉俗的心靈，為了抗拒繁瑣的商場應對，我帶著文人氣質走我的小路，一人獨踩著滿地荊棘，偶爾虛晃幾下邊做邊學的功夫，如此悠悠二十幾載歲月，直到初老之後才回過頭來。

懷念那一趟的香港，是因為多年後才知道那是妻的騙局。

頭等艙是她早早預定了的。至於那部勞斯萊斯，雖然真的來自酒店的免費款待，卻是由於入住特大海景房才有的禮遇，哪有什麼房間升等這回事，那麼輕易就被她騙過了，可見那時的我還多麼天真。

但她為什麼要騙我呢？當她在孩子面前說著這段好笑的往事，我從她眼中看到的莫不就是一種知心的愛意與疼惜。只有她知道我根本不想痊癒，那種病無非自外於整個社會，一直想要回到出發之處，遠離商場的競爭而回歸平凡，一切都是刻意而為，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安頓一顆靜謐的心靈。

其實我擁有了更多，當我不想和他人一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