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史評：「霸」得真實 「霸」得公道

摘要：傅斯年確實「霸」，但瑕不掩瑜，他霸得真實、霸得可愛、霸得公道，很多時候「霸」是基於公心、公事。

（1943年，傅斯年在重慶中央廣播電台演講；來源：網路。）

「霸」得真實 「霸」得可愛

「胖貓回來了，山上淘氣的小耗子，這幾天斂跡了。」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是其缺陷，長項往往是其短板，蓋因過猶不及，光環之下常伴有陰影。修鍊到爐火純青、收放自如的境界極難、極少，已是不食人間煙火，或近神或近妖，沒有多少人性。

傅斯年之「霸」，正視之是擔當、是勇氣，顯示其領導力、組織力；睥睨之是獨斷、是自負，難免對人對事有偏見、有誤會，也不是每次都占理。「他心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其中毫無夾帶別的意思，但有時因此會得罪人。」（蔣夢麟《憶孟真》）

1941年冬，王世襄從北平來到重慶，一心想去大腕雲集的史語所工作。他是燕京大學碩士，英文好、歷史好，又請哥哥的同學梁思成引薦，信心滿滿，覺得在史語所謀職有戲。沒想到傅「霸王」面談時只說兩句話，就把他擠兌走了。

傅斯年第一句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王答：「燕京大學國文系本科及研究院。」傅接著來第二句：「燕京大學畢業的不配到史語所來。」王世襄臉一紅，從他辦公室出來。梁思成無奈，只好把他留在「自留地」中國營造學社做助理研究員。

這故事沒完，還有精彩「兩句話」後繼。王世襄在營造學社幹得很好，抗戰勝利後，清理追還被敵偽劫奪之文物，貢獻頗多，留在故宮工作。例如，1947年初追還被劫奪的原中央圖書館所藏善本圖書106箱，由日本橫濱押運到上海。有一次開會，傅斯年見到他，又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你去日本工作，追索文物應當和在平津區一樣，要非常非常aggressive（積極進取）。」第二句是：「那年在重慶你來見我，我不知道你還能辦事，如果知道，我就把你留下了。」（韓石山《傅斯年：一個人間最稀有的天才》）傅先入為主，念念不忘王的「跑腿打雜」功夫和燕京大學背景，而非學術潛力，令人哭笑不得。

史語所的年輕人，見傅斯年有如老鼠見貓。有一天，中央研究院社會所所長陶孟和到史語所，感到氣氛與前些時候大不相同，便對董作賓傳神地說：「胖貓（傅斯年）回來了，山上淘氣的小耗子，這幾天斂跡了。」（董作賓《歷史語言研究所在學術上的貢獻》）

董作賓回憶，「孟真先生對朋友，對同仁，原是一片赤子之心，同仁愛他之處在此，但是受過『訓』的年輕人，敬同畏卻又壓住了他們的『愛』。」何滋全也說，「我同所內大多數學長、學弟一樣，對傅先生是又尊敬又拘束，用三個字來表達，那就是『敬』、『怕』、『親』。」（何滋全《獨為神州惜大儒》）

陳寅恪大師對傅斯年的「霸氣」也頭痛，敬而遠之。因陳不來李庄駐所，傅逼迫中央研究院將其專任研究員解聘、降薪，兩人多少有些隔閡。1943年，陳寫給史語所同仁詩的頜聯是「讀書漸已成秦吏，鉗市終須避楚人。」「似乎隱含了他對傅斯年的不滿，認為傅斯年已成『秦吏』，自己需要躲避一下。」（王晴佳《陳寅恪、傅斯年之關係及其他》）

傅斯年確實「霸」，但瑕不掩瑜，他霸得真實、霸得可愛、霸得公道，很多時候「霸」是基於公心、公事。

朱家驊極其欣賞傅斯年才華和貢獻。抗戰期間致函傅斯年，「本院（中央研究院）之尚有今日者，兄實出力獨多，感激在懷。」他還為傅斯年的「狂狷」、「獨行其是」辯護，「孟真為人，磊落軒昂，自負才氣，不可一世。」「常目空天下士。……唯其狂，所以富於情感，篤於友誼。唯其狷，所以辦事能堅持主張，確守職責，為要貫徹他的主張，完成他的職責，他常常能力排群議，獨行其是。」（朱家驊《悼亡友傅孟真先生》）

（抗戰期間，朱家驊致函傅斯年，「本院之尚有今日者，兄實出力獨多，感激在懷。」來源：台北傅斯年圖書館·傅斯年紀念室照片，qgl6577的新浪博客。）

傅斯年治校民主，並不霸道。他答覆政府公文會讓秘書那廉君代筆，但學生們來信都是親筆回復，以示尊重學生。學生質疑徵文獎金300元過高，他寫公開信回應解釋。而且聲明：我在學校里，「公事公辦」，「說話算話」。我的提案，在學校的會議中不是永遠能通過的，時常別人有更好的意見，但是我從來不曾用過「否決權」。（傅斯年《致諸同學第二封信》）

傅「胖貓」是史語所終身所長，主政22年，期間研究所需資金、項目主要靠他協調爭取。他去向蔣介石、陳誠要經費，常常滿載而歸。陶希聖曾說：「傅斯年活著時，人們怕他，可是等他一死，遇到事情要爭道理時，沒有人出來為你爭了。」（《王汎森：傅斯年是一個時代的表徵》，南方都市報）

羅家倫和傅斯年吵了幾十年的架，依然友情常青。傅斯年說，「彼此都有好吵的脾氣，幾乎每天打嘴仗，甚而至於氣忿忿的，不談話了。然而過五六分鐘，仍然一切如常。」（傅斯年《〈新潮〉之回顧與前瞻》）羅家倫描述兩人關係，「不見要想，見面就吵，真是奇怪的事。孟真是人，不是做作的超人，是充滿了人性的人。」（羅家倫《元氣淋漓的傅孟真》）

羅家倫對傅斯年的缺失看得也透。「孟真因為富於鬥勁，所以常常好鬥。人家一有不正當的批評，不正確的主張，就立刻用口用筆和人家鬥起來。」在他去世前兩天，羅還諷刺傅，「不要和蟋蟀一樣，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來，結果反引起他一頓反攻。」羅分析其中原委，「他辦事太認真，和是非觀念太強之所致。」（羅家倫《元氣淋漓的傅孟真》）

人貴有自知之明，傅斯年也有自我反省。1942年2月6日，在高血壓病治療、休養大半年後致信胡適，分析自己的性格「雖有長有短，而實在是一個愛國之人，雖也不免好名，然總比別人好名少多矣。」自己的毛病是「凡遇到公家之事，每每過量熱心，此種熱心確出於至誠。」「感情衝動，私事甚少，而為公者極多。性情如此，故得此病更不易治。」自己的病因是「我本心不滿於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之故，而思進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於是在此門裡門外跑去跑來。」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抗爭。

傅斯年具儒家名士之古風，對貪腐瀆職權貴，從來沒有好臉色，捨得一身剮，敢把兩任行政院長（孔祥熙、宋子文）拉下馬。但對低級職員、學生、工友，總是和藹可親。「常到校長公館去的人，老是看到傅校長和他的汽車司機對坐而弈，並且神情怡然，一點沒有校長的架子。」（唐本祥《傅校長沒有死》）

（2015年12月20日一稿，12月25日二稿，【山水微言·101】。本文為《孟真不朽，則中國不朽、文化不朽！──傅斯年史評三部曲之立德篇》第六部分「霸」第17節。《「士人之節，在中國以此維綱常者也」──傅斯年史評三部曲之立言篇》、《功狗·功人·功主──傅斯年史評三部曲之立功篇》已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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