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女作家黎紫書:夢見飛行
你怎麼可能沒有做過飛行的夢?這夢有其來處,早在飛機發明以前,早於熱氣球騰空。我們的祖先在山野和田裡午休,枕著他們的獵具或鋤頭,夢見自己腳踏七色彩雲,身披金甲聖衣;簪花掛紅,騰雲駕霧,十萬八千里一個筋斗。這筋斗可翻九九八十一個花樣,那是夢的速度,風聲虎虎,遠在音速光速之上,也越過文學的輕舟: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夢見飛行是人類與世間所有無翼生物的共同點。你不知道在夜空之下,月亮泛起銀色的潮汐,溫柔地召喚萬物的靈魂。她呼喚十二樓公寓中情慾繾綣過後的我們,也呼喚野地里泥濘中倦極而眠的蚯蚓,還有水裡打呼嚕的魚兒。她極有耐性地一個接一個喊,就像諾亞在點名,喚我們魚貫進入方舟。
那方舟是上帝的意旨,載我們脫困於雨災和巨洪。如是者夢,當生存本身苦役著我們的肉身和意志,當夢裡總有未可見的惡魔在咆哮嘶吼,我不相信你沒有做過飛行的夢。
也不必踩著哪吒的風火輪,二十世紀以後,我們都畫不出來古老的東方神物該有的形象和輪廓。相信我,隨便以雙髻春麗取代哪吒的人們,都沒有資格駕馭那獨具靈性的筋斗雲了。我們連做夢也不敢奢想那祥雲,或風火輪,或神鵬,或仙鶴,或獨角飛馬。個人主義讓我們明白夢裡是我們各自修行的地方,也無須苦練,夢裡的飛行總等待適當的時機,那一刻,你將發現飛行於你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像鳥兒羽翼長豐就自然能測量風阻,又像一株蒲公英時候到了便能御風遠行。或者你也會懷疑,多少年來夢境之所以昏昧無聲,也許只為了壓抑住那一隻隱形的翅膀,好讓飛行飽受日月精華,終於破繭而出。
別說你從來沒有想過飛行這回事,別說你不曾渴望過一對翅膀或一張飛氈。阿里巴巴太遙遠了,我們日益萎縮的幻想力穿不透一千零一夜織起來的網,可是你不能否認至今你仍然懷念著小叮噹的竹蜻蜓。夢是你的八寶袋:竹蜻蜓、時光機和隨意門就擺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它們常常協助你出走與逃離,讓你一再走出荒涼的歲月和乾旱的命運。
別說了,如果你是炎黃子孫,怎麼不明白我們體內流著大潑墨的寫意的血,飛行是生命中必要的留白。因此莊周曉夢,梁祝化蝶,只因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已認定這人間已無凈土。而惟有飛行,可讓我們以俯瞰的視角尋覓那一座沉沒的伊甸,或是遠方極樂的西天。
我們古老的東方的祖先比誰都明白飛行的意義,不要告訴我是西方人發明了熱氣球和飛機,那是因為我們的民族耽於夢想,而別人敢於實踐。即便如此,我們心裡明白那些笨重的工具,並沒有真正實現人類對飛行的想望。想想看,「飛」這字眼發音輕靈,尾音虛空,柔時如和風灌入空竹,疾時如利箭穿破氣層。我們夢寐以求的飛行,必如紙鳶翻飛,要與風有緊密的肌膚接觸,就像魚和水一樣親密和融洽。是的,你不明白,羅絲和傑克站在「泰坦尼克號」的船頭上迎風招展,遠比坐在海拔三萬米的機艙裡頭更有飛行的貼身感受。就因為風啊,飛行就是你與風相擁,在萬里綿延的空中滑行,她拂觸你,在一次又一次驚險的大迴旋中親吻你的臉頰和髮絲。飛行要是不能感覺到風速,就像舊電影中只拉動背景的駕駛鏡頭一樣滑稽而無感,也如同跑步機上虛擬的路途,沒有任何風景。
那麼我告訴你,飛行的質感比較接近滑雪或衝浪,極速中一種義無反顧的酣暢,彷彿閉上眼睛撲向死神的懷抱。當然你先得明白飛行者有二,一為鵬飛,二為蟬飛。鵬背不知幾千里,有垂天大翼,宇宙之大隻夠它一圈短途旅行;蟬翼其薄如紙,力氣未逮,志不在雲霄九萬里,累了就在榆樹上棲息。我們這般凡俗,自然不敢望大鵬項背,蟬就好了,雖然生命匆匆一趟寒暑,卻也奢華地自由了一生。
能飛就好,我們老早放棄了超人那由東半球到西半球的夢,只求能身輕如燕,芭蕾舞姿蜻蜓點水。那紅色披風倒還有用,它噗噗的聲響讓你感知風的流動,並知道自己正如何銳利地為空氣開膛破肚。很久以前我們就如此嚮往,自組一個人人會飛的世界,那個我們稱作武林的地方,是陸沉後又再浮起的伊甸,是我們夢中仍孜孜不倦地復建的巴別塔。套一句現代用語,你當明白那是一個虛擬的飛行俱樂部。
夢裡有地球上地心引力最弱的地方。我們需要適量的地心引力,就跟風箏需要一捆線一樣,因此俠客們輕功再好,也還得有著力之處。對了,輕功是人類最後最卑微的希冀,是飛行經過扭曲後的另一種形態。我們夢想以控制體內的氣流運轉來抗衡地心吸力,便能走壁飛檐,而那黑衣夜行、千里追蹤,所有構思分明來自星空下翩然降落的一隻無眠的蝙蝠。
會飛,我們都曾經不言而喻地期待這麼個英雄。飛行是人類力量終極的升華,超越參孫的長髮、海克利斯的臂膀,它讓你確定了自己對自由的渴望,我總是想,如果能夠飛行,力拔山河的霸王將不會自刎於烏江畔。
說到這裡,你怎麼還能相信自己從未夢見過飛行?尤其是你這個披著女身的靈魂,多少年來被連衣裙和高跟鞋膠著在別人的目光中,所有的自由都壓賭注在夜間一夢,就看能不能在夢裡飛升。不幸的是,我們大多時候都在夢境內逃奔,有惡魔的影子長長地籠罩過來。在那些夢裡,你無數次面臨危難,都忽然生出飛行的勇氣和能力,從高高的屋脊、長長的樓梯,伸展雙臂一躍過去。夢境是一隻無重量狀態的錦囊,它承載你,讓你變得比一根羽毛更輕盈。於是,你可以飛了。一度你以為飛行使你的存在隨心所欲,可是夢又太拮据,夜復一夜,你在陀螺狀的夢境內,與那面目未知的妖物,一前一後在沒有盡處的迴旋樓梯上追逐。
有時候你驚慌躍下,鳥一樣停佇於樓梯扶手。但那惡魔的獰笑彷彿附於你的耳垂,還有黏稠的腥氣噓入你的耳窩。這夢是千百年來所有女性相同但私有的秘密,夢裡封閉的空間氣氛詭異,高溫如一隻煉丹的葯爐。傳說我們的祖先曾有人在此熬出了飛行的意志,她水袖一揚,回頭下望塵寰,只見碧海青天,便已身在月亮。哦月亮,誰說那不是我們想像中最遠的逃離,遠離人間,在九霄雲端。你站在鋼骨水泥的迷陣中昂首,可惡的雲層總是阻擋了我們仰望神祇和天堂的視線,飛行是我們凌駕它的惟一方法。翻開古籍,自古多少超塵脫俗的仙者,哪個不是清風兩袖,腳踏七色彩雲?
能飛的,我們尊為仙人。道骨便有仙風,憑意念御風而行,或豢有會飛的坐騎,省略掉翅膀的象徵意義,不與西方的飛俠同俗。我們東方的「飛」,純粹是精神的升華、藝術的想像;意隨心生,飛便成形,也不必經過生物學的考驗和鑒定,方能突顯人類身為萬物之靈的定義。「靈」(靈)這個字呈液狀,如同相傳中的「道」,形態蕩漾無定,甚至可以演化成一種信仰。要是你有足夠的虔敬,飛行便成舉手投足的事,不等東風,它已經在夢的汪洋中脹飽了船帆。
實在說,飛行並不是我們在遠古所遺失的能力。我們的祖輩從來是不會飛的,因此人類才會在千萬年的抑鬱中,擠壓出對飛行的憧憬。我們嚮往一切能力以外的本事,飛啊,在天堂的大門外,在上帝的足踝邊。我們總以為穹蒼里有我們肉眼不得見的異次元空間,並假設那裡要比人間和樂與美好。我們相信,一如玄奘相信長路盡頭有西天,西天有法,可渡眾生。這法,會不會就是飛行本身,否則這「渡」,何以作超脫解?
你以為夢如此玄妙怪異、雜亂無章,但其實古往今來都有它可以貫通的脈絡:夢有它的中心思想,飛行是其中一大命題。說起來,我們應該感謝夢裡永遠氣喘咻咻在背後追逐的怪物,他刺激我們背脊上小兒麻痹症的翅膀,讓它突兀地如花蕾綻開,一瞬間,釋放了飛行的意念。飛,讓我們巡行於時空之上,看見祖先在他們正午的夢裡滑翔,尋覓一座失落的桃源。
就是這樣,你何必譏嘲我如此認真去翻譯夢裡的語言,或考證夢中的符碼。你飛不起來,總是因為你長期把沉重的現實馱在背上,已然演化成一隻駱駝。要不是對飛行缺乏想像,你以為一隻駱駝怎麼可能穿越無際的撒哈拉沙漠。偶爾它回頭看看自己重疊在沙漠上的足跡,以為世界沒有層次,只得一片黃沙。那麼,夢於你不過是另一方平面,而飛行被釘在那裡,是一張鳥形剪紙。
飛行所以可貴,在於夢是它惟一可以著陸的地方。你只能在那裡等待,騎乘它。回頭,你將看見世界在你腳下,它那麼渺小,只是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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