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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陽明心學 再啟中國精神之源

心學發端於先秦的孟子。孟子說人有惻隱心、羞噁心、辭讓心、是非心,以此論證道德的根據在人心。心學成就於明代的王陽明。王陽明說:心「只是一個靈明,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這其間經歷了禪宗這個發展階段。禪宗是中國佛教中的心學,因為它是對準了心來修行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唐代的禪宗心學為宋代、明代的儒家心學作了極重要的準備,提供了很豐厚的思想資料,這樣才會有王陽明學說作為心學的最高峰。陽明之後,心學漸衰,程朱理學長居主導意識形態之地位。再後來,西學東漸,中國歷史進入了近代,西學遂大行於天下,直至今天。


西學若果能解決中國的根本問題,即我們民族安心立命的問題,倒也罷了,何需再談陽明心學?心學之被淡忘,似乎是一個走入了現代化進程國家的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西學(西方的自然科學、西方的社會科學和西方的哲學)是不能解決中國人的人生觀問題的,因為人生觀的要點,是「心」之安頓的問題。中國的一部近現代史走到今天,國人的心依然沒有安頓好,這是一個終於被大多數人都看清楚了的事情。於是,這樣一個結論應該可以下了:來自西方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哲學,都不可能指到這個「心」。


自孟子以降,經禪宗,到王陽明,所講的「心」,既不可譯成英語中的heart,也不可譯成英語中的mind。前者可以是指「心臟」,後者是指「心智狀態」或「意識狀態」。它們都是科學的對象。前者是生物學的對象,後者是心理學的對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既不是heart,也不是mind,它是哲學的對象(或宗教的對象,或藝術的對象)。凡以之為對象的哲學學說,便可稱為「心學」。因此,心學不是心理學,也不是心臟學。


心,既不是科學的對象,就一定不是一個可以直接經驗到的東西,它一定是「超驗的」。這是借用西方哲學的術語說話。其實,也就是說,心是超生物、又超心理的。因為它超生物、超心理,若要請孟子把他所說的心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他是斷然拿不出來的。但這個拿不出來的東西,卻是存在的。孟子這樣證明它的存在:如見孺子入井,任何一人都必生「怵惕惻隱之心」,情不自禁要去救他。此心一生,隨即援救,「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這就是說,怵惕惻隱之心,非從頭腦對現實的功利考慮中來。此心純然就是一個情感:驚懼哀痛。正是這一情感打通了我們與孺子之間本來存在的形骸間隔,使我們與孺子成為一體。這叫「一體之仁」


此「仁」之本原,就是那個不可用科學來加以研究的「心」。「心」之發動,即「仁」,它不但可以把我們與孺子連為一體,還可以把我們與宇宙中凡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萬物都連為一體。陽明心學在北宋的先驅程顥,有這樣一句話:「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既然那個使萬物連為一體的仁,源自心,所以,陽明心學在南宋的又一個先行者陸九淵,便更進一步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此心之偉大,由此可以見到。中國哲學以這顆偉大的心,形成了道德的宇宙觀。把宇宙溯源到人生的根本價值中去,這就不是西方的哲學和科學所可以思議的了。


孟子、禪宗、程顥、陸九淵,前後相繼,為王陽明心學的展開做好了準備。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也為陽明心學做好了準備,這個人就是王陽明在思想上的直接的反叛對象——南宋的朱熹。王陽明年少時,朱熹的「格物之學」行於天下,想要學做聖人的王陽明認真地走了朱熹所指點的路,例如取竹而格,以為其中必具至理,然久思無得,倒弄出了一身的病來,終於發現在如此「格物」的功夫之中,「物之理」與「吾之心」,終究還是兩樣不同的東西。三十七歲時,他在貴州龍場頓悟:真理不在外物之中,原在吾心之中,這叫「吾性自足」。真理不要到心外去求。恰如孟子所云:「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至於外物之理與吾心之理,原也不二。這正如禪宗之所謂「不二法門」也(由禪宗而陽明,於此便可見一斑)。


王陽明這個思想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心外無物」。當然,必可進而推廣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這不是唯心主義嗎?是的,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不過,一個學說,並不因為可以被貼上「唯心主義」的標籤,就等於是完全荒謬的學說了。試想一下,外物之理就是外物自身之理嗎?若把人與外物之間的實踐關係和認識關係統統抽掉,還會剩下一個怎樣的外物自身之理呢?若真有這樣的理(當然,這其實還是人在假定有這樣的理),人又如何可能知道呢?可見,樸素的、作為我們的常識信念的「唯物」倒是站不住腳的呢。不過,這個唯物與唯心之間對立的問題,不是這裡所要討論的。這裡所要討論的,是王陽明說的「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同朱熹學問的關係。


朱熹要講那個在心之外的天理,它客觀地在,人要通過格物去認識它,認識天理之後,便按照天理去行(實踐)。這個思路看上去很對,很符合通常我們能夠接受的認識論邏輯。但問題也正是出在這個邏輯上。如果天理是在人心之外的,我們去認識它,就是用頭腦所具之智力把天理作為對象來認識。在這裡,認識者和被認識者是分開的,這是其一;這兩者都與心無關,這是其二。但這兩點都是錯了的。認識者若與被認識者截然不同,它們的統一(而這才是認識之達成)就是不可能的。若認識者只是一個「智力」,那麼被認識者就只是一個「理」,而「理」是不能讓我們去行動的。例如,若我們知道了「愛之理」,我們並不因此就能愛。「愛之理」並不就是「愛」。馮友蘭先生說得好:「可以說愛是熱的,愛之理並不熱。不但愛之理不熱,熱之理也不熱。」(見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妙哉斯言!說出了「心」與「頭腦」的區分。心是生命情感的居所,裡面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頭腦是理智的居所,裡面活動的是概念、判斷、推理。因此,若談「心外之理」,就是把天理先推到理智那一邊去了。推過去之後,再叫它回過來,即回到心這一邊來,以便使天理得到踐行(因為人的行動總是要由心來發動的)。但是,我們就是無法明白它如何回來。這是朱熹理學的毛病所在。


正是針對了朱熹理學的毛病,王陽明提出「心即理」。這是陽明心學的第一命題。這樣,他就把朱熹學說的理路顛倒過來了。例如,按照朱熹,須先有孝之理在,人才會有孝親之心。但按照王陽明,只是因為有孝親之心,才有了孝之理。二者誰是對的?我們為什麼會孝父母?是因為我們先認識了孝之理嗎?


試看時下之某些社會現象,即可明白事情原非如此。那些與父母對簿於法庭的兒女們,是因為他們的頭腦對孝之理沒有認識才這樣做的嗎?肯定不是。他們作為中國人,一定向來耳濡「孝之理」,也不會反對此理。可見,他們與父母訴訟於公堂的行為並非緣於對理的認識有了缺失,而是緣自他們的心之偏失。而這正是陽明心學所要對付的大問題。他在《大學問》中指出,這種現象乃緣於「一體之仁」因私慾之蔽而亡失:「及其動於欲,蔽於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則將戕物圮類,無所不為,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而一體之仁亡矣。」

時下出現的某些醜惡的社會現象,依陽明心學看,並非「理」之不彰,而是「心」之亡失。所謂心之亡失,是指人的生命情感偏離其本真之存在,而是動於欲,蔽於私。那麼,什麼是生命情感之本真的存在?再以孝親之心來說。孝親之心源於何處?源於我們對父母所給予的關愛和恩典的親身感受。對此被真切感受到的恩典,若不回報,會怎樣呢?只一句話:心不安。正因為如此,孔子在《論語》中處處都是用「心安與否」來指點什麼是「仁」。可見「仁」不是一個用理智來把握的概念,它不是概念,它是生命情感之本真的存在,這用陽明心學的話說,就是「心之體」。



心不安是有「聲音」的,這「聲音」便是良知的呼聲。全部陽明心學就是引領我們去聽到這個來自心的呼聲。因此,陽明心學可概括為三個字:「致良知」。

重溫陽明心學 再啟中國精神之源


良知不是頭腦中本有的先驗知識(否則,便成了西方的康德哲學),而是「天理昭明靈覺處」,也就是說,它是我們的心本所具備的活生生的德性(《大學》中稱之為「明德」)。脫離這個「心之德性」的天理,就是僵死的教條。


致良知,如何致?不是一個人獨自在書齋里沉思,也不是在學理的往複論辯中致。「致」乃是「聽」,而不是「創設」,也不是「獲取」。對於我們每個人本有的東西,既無需創設,也談不上獲取,蓋不用創、不用取也。如何聽?在自己的生命實踐中聽。這便是「知行合一」。


知與行不能分作兩事,不能以為在行之前,先須知。知與行一旦脫離,當中隔著的卻正是私意!陽明就此感慨地說:「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知與行,一旦被私意隔斷,知就不是良知,而是矯知;行就不是正行,而是妄行。致良知就是在生命實踐中傾聽良知的聲音,而且要一以貫之,自始至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知」何以是「行」之始?凡真理,必是讓我們心嚮往之的;心嚮往之,即是「行之始」,即是「行」之動力,更有何疑焉?「行」何以是「知」之成?真理既然是我們所嚮往者,便必是我們要與之融為一體者,即,讓我們的生命因此而有了意義,有了精彩,而惟有「行」才使我們能與之融為一體。

所以,「致良知」乃是生命實踐之功夫,而不是單純認知之活動。就此,王陽明說道,「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以上所說者,歸根到底,又全都源自「心即理」這一心學之基本命題,故王陽明說,「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見王陽明《傳習錄》)與人心相隔的「天理」,就是僵死的教條。在對僵死的教條的遵從中,不能形成國人卓然自立的人格。這正是朱熹理學的弊端。在歷史上,朱熹理學雖一度行於天下,卻不能彰顯吾族安心立命之本,職是故也。


綜觀世界,在儒家文化區(東方之社會多數屬於此文化區)內,於禮儀、規則、法度之外,百姓欲立信仰,原無「上帝」可依,亦無「天國」在望(按:此非缺點,只是吾人與他族之相異耳),故而仍須在儒家道統中開出新的境界,以樹立東方社會中人之自信、自律、勇敢、寧靜之精神,以臻高尚之民氣,而此正是陽明心學之所達成者,無怪乎其影響之遠播於中華大地以外,乃至於在近代助成日本之明治維新。就此點而說得頗有些極端的話,可在高瀨武次郞的《日本之陽明學》一書中讀到:「我邦陽明學之特色,在其有活動的事業家,藤樹之大孝,蕃山之經論,執離之薰化,中喬之獻身事業,乃至維新諸豪傑震天動地之偉業,殆無一不由王學所賜。」


至於今日之中國,經濟建設之成績甚為可觀,國力增強,民囊漸豐,此為世人所共睹,其功也大。在物質豐富化的同時,如此民風也相襲而成:各施其能,各謀其利,紛爭付之於法律,前程寄託於機遇。此固無可厚非者也。然若伴隨以重功利、輕道義之心,視榮恥為無物,以競爭為唯一,久之,社會信任必將難以存焉。故而,重溫陽明心學,再啟中國文化精神之源泉,是當今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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