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曹誠英：愛過就好

前言

曹誠英：安徽績溪人，1902～1973，善詩文，畢業於康納爾大學，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因後世胡適研究的興起，他倆曾經的愛戀隨之浮出水面。對於如煙往事，兒女情長，她在詩作里說：寧孤獨賞，懶惰和人講：那些榮枯賬。

1

那一年，我十五及笄，少女初長。

那一天，你成為別人的新郎，我擔當你們的伴娘。

眼裡只看見你西裝革履，穩健儒雅，心裡在想，跟你並肩而站、穿著臃腫的那個她，與你不配。穈哥（胡適小名叫嗣穈），有那麼一瞬，與你眼神的交匯，雖匆匆一瞥，卻足以電光石火，地動山搖。從此，我記住了你。

翌年，我芳齡二八，遵父母之言，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

六年，花開花謝。

六年，風雨如晦。

註定了重逢，既見穈哥，雲胡不喜。

2

那時候，我剛剛擺脫一樁原非本意的婚姻，外面流言蜚語，我只能整日呆在於家中，寫詩為藉。幸好，你來了。

人間四月，你帶來柳綠桃紅，鶯鶯燕燕。你安慰我，寬我的心，陪我游西湖。你說，十七年夢想的西湖，都不能醫你的病。從此，我們常常在湖邊漫步，湖水可愛，輕霧籠著，月光照著，我們的心，大約也是那一刻起跟著湖光微盪。

你折了桂花帶來，我們莞爾一笑，一起插入瓶中。黃昏，挑一盞燈，倚窗對弈。我們一起出門賞花，爬山，于山中亭子歇息，你給我講莫泊桑的故事。

你說，我是你驅不走的情魔，是你心頭吹不散的人影。

這樣的神仙日子，讓你流連忘返。徐志摩戲謔你返老還童，汪靜之笑稱你，笑你有了初戀的興奮，連走路都帶著跳，呵。

於我，這是生命中流光飛舞的一段好時光，同你一樣，亦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3

然而，你要走了，終究要走，必須要走，也應該走。

北方有另一個女人，一個家庭和職責等著你去擔當。

你回了北京，仍然給我寫信，聊著一些關於詩詞的事。知道我喜歡花草，你有時會寄來各色花籽。

捧著你的來信，回想起有一次，我們又去爬山，行至一處，你說，我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暫時的悲哀的寂寞……我依偎你身旁，默然無言。我又能說些什麼呢？而此刻，我更是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將永遠沉浸在寂寞的悲哀里了。

愈是思念，愈是孑寂。

愈是渴慕，愈是悲哀。

所以，我的穈哥，請理解我，原諒我，不再給你回信。你有你的家庭和孩子，我願你過得舒心並且體面。

就這樣吧，穈哥。愛過就好。

4

我以為就這樣了，你卻不請自來。

開門那一刻，再次見到你，以為此生再也不見的你，下過的決心全然崩潰。要什麼決心，要什麼決絕，那一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是愛，賦予我忍受俗世種種的力量，讓我願意顧全你委屈自己。只要愛。因為我愛你，刻刻苦地愛，不管身在何處，穈哥，請祝我愛的安樂吧。

是愛，讓我飛蛾撲火，讓我奮不顧身。只要你一聲召喚，我便飛奔而來，隨你天涯海角，在滾滾紅塵中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因為這份激情，我有了我們愛的結晶。你給我承諾，說會離婚，跟我堂堂正正永永遠遠地在一起。我信你，我當然選擇相信你，期盼你的迴音。

度日如年，一分一秒，無不煎熬。忐忑中獲取迴音，你說，你怕她，你說你不敢……我讀到人生無奈與憾恨。

我不會乞求，更不會威脅，知道你是一個顧及形象的人。我愛你，依然愛你，你給予的回應，像一場七月冰雹，砸滅我對未來的所有憧憬與激情。

我的心，至此涼了，冷了。

穈哥，我知道你的無奈與愧疚，你寫這樣的詩句：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哪一個，孤身怪可憐。穈哥呀穈哥，你這人真是……

自己收拾殘局，隻身離開。那一年，我已金而立，而你也不惑。

回想起來，距離我們重逢，十年。

5

我隻身去美國求學，他鄉異國，你托朋友多加關照。這一次，我是真的下定決心，就此與你隔絕。

苦學四年，我獲得美國康納爾大學農學院遺傳育種學碩士學位，學成回國，回鄉任教，成為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種種名利，並不能讓我歡顏。

1937年，時局動蕩，開戰在即。

我回來了，你卻走了。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卻不知，就此蹉跎，便成一生錯過。

現世混亂，年歲不安。他人江湖心量，我亦心灰意冷。

1939年的七月初七，原本佳期如夢，我卻已置身於峨眉山萬年寺。真是一陣風，一場夢，愛亦如生命般玄妙。思來想去，終於沒忍住，給你寄去一封信：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

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繫。

青燈古佛伴我，一日日，一月月，又是經年桂花開了又了落。你終於托朋友捎來一封信，另附二百美金。我接過你的信和美金，注視良久，淚如雨下。因為你，因為親朋苦勸，加上我頑疾纏身，還是出山離開了峨眉。

6

往後的歲月，我輾轉南北，多地教學，希望自己能為祖國的農業發展做一些儘可能的貢獻。

1969年，我回到績溪，想找一幽僻之地，門前栽花，屋後種菜，最好籌集資金建一個養豬場，再搭一個氣象台。然而時局弄人，十年浩劫爆發。我被抄家，被拉上批鬥台，受盡辱罵和責難。

孤身至死，再未嫁人。

人生走到盡頭，唯一珍藏一生的，唯有與你的通信。我囑託友人，將它們焚化成灰，和我一起葬於回鄉路上，葬於上庄村通往你故居的路途。因為我相信：如果有一天，穈哥告老還鄉，一定，一定會經過這裡。期盼你再喚我一聲行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