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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楊聯陞日記里的學術八卦

文 葛兆光


節選自《餘音: 學術史隨筆選1992—2015》(編輯為編者所擬)


感謝: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 授權發布


讀讀前輩大學者日記,不僅學術史或許可以重寫,沒準兒還能偷師學藝,從書目、方法和興趣上學到很多東西。


讀楊聯陞日記,當然是為了了解學術史。不過,往往也被裡面一些學界軼聞、名人趣事所吸引。裡面故事很多,很多人也看過,如余英時先生、王汎森先生,但重點應是看「人」。

當年劍橋的楊聯陞家是個學術大碼頭,他那兒來來往往的人,當然主要是學者,通過他們來看看學術史,還有美國的中國學界的一些情況,也可以看看學者之間的互相影響和彼此關係。


楊聯陞筆下的哈佛日常


現在的哈佛教授們生活太「苦」了,被全世界的學者所關注,不得不成天飛來飛去,到處演講,忙於會議。可是,楊聯陞那個時代,學術沒那麼全球化、國際化,除了上課,教授們沒有那麼忙碌。


楊聯陞就總是宅在哈佛,倒是可以天天吃好的玩好的,他也忙於教課,忙於寫作,但在日記里看,好像另外有三件事兒,更像是他生活重心。

葛兆光:楊聯陞日記里的學術八卦



在楊聯陞家吃龍蝦


一是唱戲,余英時先生說,唱戲大概是楊先生最頂尖的業餘愛好,他唱老生戲的水平極高,是可以灌唱片的。


第二是打麻將和下圍棋。麻將經常打,圍棋下得不錯,他和當時很多中國學者都下過棋,也和日本學者甚至留學生下棋。1957年他到日本訪問,日記里還記載了去日本棋院京都支部,和京都大學的一些名教授下棋,其中,有中國歷史教授貝塚茂樹(二段)、科學史教授藪內清(初段),而梵文教授足利淳(三段)最強。實際上,作為楊聯陞的學生,余英時先生也有很高的圍棋水準,不僅與林海峰、王銘琬等圍棋超一流有交往,也和沈君山、金庸這些業餘圍棋界熱心人有很多交往。


第三是吃飯,他隔三差五記錄自己吃了什麼菜,要麼是下館子,要麼自己在家做。楊先生日記上記的菜,看起來都挺不錯,他那時候常常請客吃飯,來的都是現在想起來就很著名的學者,像高友工來,還會親自下廚。要是小輩來了,也會做個三明治便餐招待。

讀他的日記,看到好多有意思的事兒,也看到好多過去不知道的事兒。比如章太炎的兒子章子杭在麻省理工學院讀書,據他說,是興趣廣博而膚淺;又比如日記裡面還記有老舍和曹禺在美東的情況,如1946 年老舍和曹禺在哈佛曾經有演講,曹禺有英國風格,而老舍講得清晰,但喉音太重,有些資料也許現代文學研究者還沒有用到過。


最好玩兒的人,應該是何炳棣,楊聯陞日記裡面記了他好多事情,比如他曾為當選中研院院士緊張活動,比如他得到研究獎章後的炫耀,比如他邀請楊聯陞去芝加哥大學任教時那段「煮酒論英雄」故事,讀來都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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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炳棣致楊聯陞信札掃描件


何先生做人,那倒真是豪氣干雲,絕不扭捏小氣,日記里有這麼一件小事情,1964 年6 月何炳棣到劍橋鎮,住在一個老太太家,「房租每日三元,(何)自增為四元」,然後自豪地向楊聯陞誇耀說,芝加哥大學為他特別「加薪四千五」,這真是個活脫脫的何炳棣!


另外,裡面也有不少當年訪問哈佛的朋友的軼事,如邢義田、葛劍雄等,在楊先生日記里,都有他們的名字,也有他們的議論,比如1976年邢義田兄與楊聯陞關於羅馬錢幣和漢五銖錢的談話,1986年葛劍雄與楊聯陞談陳寅恪詩和統一分裂問題等等,看日記就是這些特別好玩。


當然,最值得關注的是學術狀況,特別是華裔學者在西方學界的活動和處境,日記裡面提到好多人,前輩學者像胡適、蕭公權等;同輩學者像劉子健、何炳棣等;到訪哈佛的學者如李濟、錢穆等;學生一輩如張光直、余英時等。記錄了很多與東西方有關東亞和中國學術史,身在異國的華裔學者的家國情感,還有西方中國學界學術變化背後的思想背景等話題。


華裔學者的家國情感


畢竟身在他鄉,雖然也有「夫子」,但華裔學者心情可能多少還是有點兒壓抑,這從楊聯陞的詩里看得最清楚。

1963 年7 月他過生日的時候,寫了一首詩《四十九歲初度》,裡面有兩句「負笈誰期留異國,執鞭聊用解嘲誹」,兩年後的7 月,他又有一首絕句《感時》,說到「書生海外終何補,未耀圓顱鬢已霜」。雖然生活安定,免於國內反右、饑荒、「四清」和「文革」的一波又一波折騰,但是總覺得有點兒寄人籬下。


不光是他,蕭公權也一樣,1976 年2 月楊聯陞的日記裡面,有年近八十的蕭公權寄來的一首七律《兀坐》,最後兩句是「結伴還鄉天倘許,今生已矣卜他生」。楊聯陞讀後,不禁潸然淚下,日記里說,他拿起電話向余英時先生談及此事,不禁再一次老淚縱橫。


那個時代的美國學界,哪怕是東亞研究領域,華人學者其實多數也是很壓抑的,像何炳棣那樣的人畢竟少。後來劉子健、楊聯陞精神出毛病,恐怕就和這種壓抑的心境有一定關係。日記裡面,楊聯陞自己記錄下來的病中困境,簡直不忍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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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聯陞在京都


說起來,他還算是順利的,但也不免受氣和慪氣,畢竟人在邊緣。比如,他日記里有時寫到費正清,說他用欺騙手段弄盧芳的書,「而盧芳不之信,雖五尺童子,亦不可欺也」,有時又寫到費正清這個人很厲害,耍權威而且有手腕,為了抬高史華慈,「不惜大言欺人,竟稱渠為佛教史專家,又稱渠學力過於賴肖爾」。


其實,費正清雖然居高臨下,但對楊聯陞還算照顧和關愛,只是美國主流學者習慣性的傲慢,讓習慣于謙退的華人學者,多少有些受不了,楊聯陞曾經與哈燕社副社長白思達談起費正清對《哈佛亞洲學報》有「甚不客氣之諷刺」,不禁寫道,「此人有時太尖刻,今已高高在上,而猶如此,雖本性難移,亦是氣量不足」。相比起來,像黃仁宇那樣,處處受壓制,連教職都成問題,自然心裡會更不舒暢。


當然話說回來,跟那個時代大陸的知識分子相比,在美國,教授生活還是很優越的。楊聯陞的日記裡面記載,1950年他作為助教授,薪水已經是5000美元;到1958年,楊聯陞當了正教授,那年,哈佛的正教授是一萬二到兩萬美元,副教授是八千到一萬一美元,助教授是六千五到七千五美元,講師也有五千五百美元。


楊聯陞的治學之道

日記里還記錄了楊聯陞和他周圍學者的學術研究。其實,楊聯陞不止是一個博學的漢學家,也是一個有見識的歷史家。何炳棣只是強調他「漢學家」的一面,其實並不完全對。


1966年他對何炳棣美國亞洲研究協會上發表有關清代漢化文章的看法,其實就意識到了「過於強調清朝之重視儒教」的問題,也注意到何有關清帝崇儒的史料疏漏,畢竟他有關清史的立場,不像何那麼有固執的民族立場。


其實,楊先生的學術研究相當被動。他要上課,上課還特別認真;他又是個自負博學的人,不得不每個領域發言。因為戴密微說他是「年輕漢學家第一人」,費正清也抬舉他,要做「第一人」就得什麼都懂,這就決定了他不可能定下心來認認真真做一個領域的專門學問。


所以,他在寫完博士論文《〈晉書·食貨志〉譯註》以後,就基本上沒有做過特別完整的專題研究,總是今天寫這個書評,明天寫那個書評,今天為了一個人的問題查資料,明天為了另一個人的問題查文獻,或者忙於種種雜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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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聯陞日記複印件


日記里曾提到很多書目,當他寫《道教之自搏與佛教之自撲》那一段時間,他會集中閱讀有關道教的文獻,為了助力趙元任編字典,也會多看有關語文語法的著作,但相當多的時間裡,他的閱讀好像非常凌亂。


雖然,這是一個博學的學者的習慣,也為此贏得「通人」之稱,但畢竟害得他專門著述較少。是幸或不幸?我也不知道。所以,晚年的楊聯陞對自己一生學問有這樣的評語,「說與鄰翁渾不解,通人本職是溝通」,這「溝通」二字,與後來人稱他為「中國文化的媒介」,和他自己所說「接觸面廣可備顧問」剛好吻合。


1965年,即將回哈佛任教的余英時先生寫了一首七絕給楊聯陞,其中後兩句說,「如來升座天花墜,迦葉當年解笑時」。雖然這是學生對老師的客氣和讚揚,不過作為老師,博學多識的楊聯陞,確實常能給人很好的教誨和建議,即使在日記中,也常常能讀到一些益人神智的見解。

1967年8月,楊聯陞和余英時先生談到王國維的學術貢獻,都覺得王國維用功不過二十年,但「出手即高」,為什麼?日記裡面記載,余英時先生說了一句話,是「似高手下棋無廢子」,楊聯陞大為讚賞,說「此喻甚佳」,因為這點出了王國維學術上「用力得當」。這些話就好像度人金針,教你怎麼做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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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上半葉,


時局動蕩,


天才卻成群地來。


這個黃金時代,


會是學術史上的絕響嗎?


在東西文化、新舊學術的十字路口,


知識人又如何選擇?


數十篇「學術史的別頁」,


刻畫一代學人的掙扎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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