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美留學生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

作者簡介：呂催芳，廣西大學教育學院講師，管理學博士

摘要：為了解中國在美留學生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過程，探討跨文化適應策略對個體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影響，採用普通話對來自中國大陸、香港和台灣地區的19名留學生進行深度訪談。研究結果表明：受訪者普遍感受到語言、學習生活、社會交往和經濟方面的壓力並遭遇一定程度的焦慮、沮喪、孤獨等負性情緒體驗，但有效的多重應對策略和應對資源促進壓力情境下個體積極自我的發展；整合策略有助於中國留學生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生活滿意度較高，對自我學業成就較為自信；學校歸屬感和民族認同感是中國留學生心理適應的重要保護性因素，緩衝疏離感、排斥感對個體自尊的壓力和影響，增強對自我的積極認同和群體歸屬感；雙重的社會支持網路整合中美文化系統中的保護性因素，為中國留學生的跨文化適應提供信息支持和情感支持，促進社會文化和心理適應。

隨著教育國際化日益發展，越來越多的中國學子自費出國留學。中國教育部2015官方數據顯示，2015年523700中國學生選擇出國留學，較2014年增長13.9%。在留學目的地選擇上，美國倍受中國學子青睞。美國門戶開放2015年度報告顯示，中國學生佔美國國際學生的31.2%，已成為美國國際生的最大組成群體，2014—2015學年在美國就讀的中國學生高達304000人，其中本科生和研究生是主流階段。相較於美國本地學生而言，大多數中國留學生不僅需要適應中美教育環境的轉變，也要面對中美生活的文化適應，跨國生活隨之而來的文化根除感（uprootedness）將使個體適應過程顯得尤為艱難，孤獨、焦慮等負面情緒體驗隨之增多，直接影響留學生身心健康和學業成功。關注中國在美留學生特有的跨文化適應壓力、文化適應態度和最終適應結果，探討其內在適應機制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文獻綜述與研究思路

（一）適應壓力、文化適應策略和適應結果

跨文化適應（Acculturation）是對於一種新的文化環境的文化、心理和社會適應過程。大量橫向和縱向研究表明跨文化適應壓力與個體的焦慮、抑鬱、孤獨等問題密切相關。當個體從一種文化穿行到另外一種文化時經常造成文化信息的缺失，對於自我行為結果的不可預見性隨之增大，從而給個體造成壓力。如果應對不當，個體將會經歷較多挫折和焦慮、抑鬱等負性情緒體驗，即適應困難與心理應激。針對亞裔留美國際生的研究表明，相對於其他群體，因來自於迥異於美國的文化體系，亞裔留美國際生遭遇適應困難和心理應激的風險更高，來自語言、人際、學業等方面的適應壓力嚴重影響亞裔留美國際生的主觀幸福感和學業成就。Bai(2015)對267名中國在美留學生的調查發現：語言能力不足、社交孤立、歧視感知、學業壓力和對家庭的愧疚感已成為中國留學生跨文化適應壓力的重要來源，適應壓力是中國留學生抑鬱和生活滿意度的重要預測因素。

適應壓力可能是跨文化適應者發生焦慮和抑鬱等問題的易感性因素，但不是所有跨文化適應個體都會體驗適應困難和心理應激，而且承受同樣的適應壓力的個體並不一定表現出相同的心理障礙，中間的作用機制值得關注。事實上，適應壓力對於個體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影響要受個體性別、人格、適應過程中的應對策略、社會支持網路及文化適應策略等因素的制約。其中個體文化適應態度即文化適應策略是解讀個體跨文化最終適應狀態的關鍵變數，文化適應策略不僅與個體的社會支持網路密切相關，也對個體積極自我的發展有直接作用。貝利（Berry）將跨文化適應過程中個體對來源國的文化認同和東道國的文化作為兩個獨立的維度，並在此基礎上區分了四種文化適應策略：整合策略（Integration）（維持來源國文化身份的同時參與東道國文化生活）；同化策略（Assmilation）（放棄來源國文化身份，參與東道國文化生活）；分離策略（Separation）（重視來源國文化身份，不參與東道國文化生活）和邊緣化策略（Marginalization）（既不保持來源國文化身份也不參與東道國文化生活）。其後大量的實證研究對文化適應態度和個體的跨文化適應結果的具體影響進行了探討。對於個體跨文化適應結果的評價，Searle和Wardren認為應該包括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兩個方面。其中心理適應指個體的生理、心理幸福感和精神健康，多用生活滿意度來衡量。社會文化適應則主要指涉個體在新文化情境中管理日常生活的社會能力。儘管相關研究均證實文化適應態度與個體跨文化適應結果之間的強關係，但不同的文化適應策略對於個體社會文化和心理適應方面的具體影響尚未形成定論。在社會文化適應方面，多數研究結果證實同化或對東道國的文化認同的跨文化適應者的社會文化適應較好。如Kuman等人的研究表明，同化或整合傾向與少數族群的社會文化適應正相關；Ward等人的研究卻表明，持同化策略的旅居者比其他旅居者經歷較少的社會文化適應困難，社會文化適應狀況較好；來自Zhang，Wang等人對部分留美中國國際生的調查結論也較為一致：對本民族（中國）的文化認同與社會文化適應並不相關，對客族（美國）的文化認同的留學生經歷較少的社會文化適應困難，社會文化適應狀況較好。在心理適應方面，研究者的考察視角存在差異，結論也不盡一致。多數研究以焦慮、抑鬱等消極心理應激指標考察了文化適應態度與個體心理適應狀態之間的關係，如Zhang和Goodson對508名留美中國國際生的研究顯示，對本民族（中國）的文化認同和對客族（美國）的文化認同均能顯著負向預測個體的抑鬱，即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抑鬱得分較低。然而Wang和Brent對105名留美中國國際生的調查結果顯示，對本民族（中國）的文化認同與個體的焦慮相關不顯著，對客族（美國）的文化認同與個體的焦慮顯著負相關。少數研究則從個體主觀幸福感、自我概念等積極心理因素來考察文化適應態度對個體心理適應狀態的影響。如Phinney對亞裔美國移民的研究結果顯示，持整合策略的亞裔美國移民在自尊和自我概念方面的得分較高；Chae和Foley對334名來自中國、韓國和日本的美國移民的研究結果表明，持整合策略的亞裔美國移民的心理幸福感顯著高於持分離和同化策略的移民；Li等人通過對170名中國在美留學生的調查也發現，儘管對本民族（中國）文化的認同並不能顯著預測個體的心理幸福感，對客族（美國）文化的認同可以顯著預測個體的心理幸福感，但對不同文化適應策略的中國留學生心理幸福感結果顯示：整合策略得分最好，但差異不顯著。

綜上所述，以往研究肯定了跨文化適應壓力是影響個體社會-心理適應的負性因素，文化適應態度是影響兩者關係的關鍵中間變數。但存在的問題主要有：首先，針對中國在美留學生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狀況的總體研究數量相對較少，且已有研究中對跨文化適應過程中中國留學生心理應激、焦慮、抑鬱、孤獨感等負性心理關注較多，對於跨文化適應過程中中國留學生所表現出來的心理成長：如應對策略、積極自我、生活滿意度和主觀幸福感等積極因素關注相對較少；其次，中國在美留學生文化適應態度（例如整合抑或同化策略）與心理適應之間的關係已有結論尚不一致，不同類型的文化適應策略與個體的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之間是否存在特定的聯結？不同類型的文化適應策略是否會對適應壓力與個體的適應狀態間的關係產生特定影響？如果這種聯結或影響存在的話，又將怎樣實現等等？以上問題有待進一步得以證實。基於以上分析，本研究將基於積極心理學視角，採用生活滿意度和學習信心來評價中國留學生的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狀態，考察壓力情境下文化適應態度對個體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作用機制。

（二）研究思路

鑒於質性研究長於對特定情境下的互動進行深度探究。為更好理解壓力情境下個體文化適應態度對個體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影響，回答以上研究問題，採用深層次半結構化訪談收集資料，並通過內容分析了解美國文化語境下中國留學生跨文化適應過程中的壓力表現和心理體驗、應對策略、文化身份定位和社會支持網路狀態，探討壓力情境下個體文化適應態度對個體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作用機制。

研究採用網路分發邀請的形式從加州大學聖克魯斯分校（以下簡稱UCSC）徵集自願參加的中國留學生，標準為目前在UCSC註冊學習的非美國國籍的華人。先後有19名中國留學生參與訪談，男女比例為9:10；13位參與者來自中國大陸，3位來自中國台灣，3位來自中國香港。所有的來訪者均為自費留學生，其中16名為本科生，3名為研究生，且留學前均通過托福、雅思或GRE語言能力測試，托福成績為84—106分，雅思成績在7.5分以上，GRE成績均在315分以上，在校成績GPA為3.0-4.0，旅居美國時間為9個月—5年。訪談於2016年3-5月採用普通話進行，在徵求參與者意願後全程錄音，持續時間為45-60分鐘。正式訪談前，參與者在知情告知後簽署紙質訪談內容研究授權許可，並收集人口學背景資料。研究採用半結構化訪談，主要由以下開放式問題組成：（1）您當初出國留學原因是什麼？（2）請描述您來UCSC之後印象深刻的一些事情。（3）請描述您平時與中國學生、美國當地學生和其他國際生交往情況。（4）您在跟本地學生交往的過程中，是否有歸屬感？是否會有疏離的感覺？如果有的話，請詳細描述這種感覺？為什麼？（5）您對UCSC有歸屬感嗎？如果有的話，請詳細描述這種感覺？為什麼？（6）請用1-10分評價您的個人生活滿意度和對未來的學習信心（1分——完全不滿意或完全沒信心，10分——非常滿意或非常有信心）。

研究發現

19例訪談錄音由本研究兩名成員逐字轉錄成文本並使用內容分析進行文本分析，兩名分析員獨立閱讀全部文本並編碼以提高內容分析效度，最終呈現六大文本主題：留學原因、適應壓力與情緒體驗、應對策略、社會網路、文化身份定位與適應結果，具體詳見下表1所示。

（一）留學動機與期望

已有研究顯示，出國動機和期望值是影響個體跨文化適應壓力的重要因素，那些自願主動出國的旅居者比非自願的適應問題要少，本研究的訪談結果也顯示，留學動機對個體的跨文化適應壓力和應對態度有一定的影響。表1表明，絕大多數參與者的出國留學行為基於自我積極主動的選擇：如追求專業和自我發展，也有少數同學受「出國留學」潮的影響，想要逃避國內高考的壓力或滿足父母的期望選擇留學。一般而言，基於自我發展選擇出國的留學生有較好的生涯規劃，對自我的選擇有較強責任意識，能積極面對適應壓力問題。「我認為我會對自己的行為和選擇負責，主要跟我來美國這事情有關係，因為當初來美國算我自己決定，我爸不是很喜歡我來美國，所以我必須努力證明我這個決定是對的。」

部分依從父母期望非自願出國留學的參與者不僅缺乏明確的自我發展規劃，且文化適應動機主動性較弱，直接影響學術和非學術生活，從而對個體最終適應結果造成影響。一位來自經濟學專業的大三學生說，「其實當時出國是母親決定的，對於自己的發展，具體的還不清楚，因為我對自己的能力也還是不了解，不知道自己能學到多少東西或自己能走多遠，……因為每一天，都是遇到不同的事情，有些來這裡一年多就適應了，我自己來美國這裡三年，講是沒有什麼問題，聽大概70-80%吧！真的比較難講自己很適應，我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不是很高，對於自己生活和學習也不是很滿意，因為一來，我的生活習慣不是很好，有時候不能太集中精力學習，……可能不太積極，此外人際關係方面有點複雜……」

（二）跨文化適應壓力：壓力源、情緒體驗和應對策略

1.主要壓力源。環境的重大改變是許多人產生壓力的根源，對於留學生而言，跨文化的挑戰幾乎是全方位：語言、學業、人際關係等等，由於中美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相較於其他西方群體，留美亞洲學生遭遇的跨文化適應壓力更大，許多留學生遭遇焦慮、孤獨、想家和邊緣化的情緒體驗。本研究受訪者也不同程度上報告了來自學業生活、語言適應、社會文化生活和經濟方面的壓力（詳見表1）。總體而言，學業生活、語言適應、社會文化生活和經濟方面這些壓力源很少單獨作用，多與其他壓力源共同作用於中國留學生，如經濟壓力經常會與學業壓力共同作用，其中語言適應是最為核心的壓力源，語言障礙不僅直接影響中國留學生學業表現，同時會與其他壓力源如社會交往、生活適應等交織形成疊加效應，使留學生面臨的跨文化壓力呈高度複雜的情境性。

在眾多壓力源中，學業生活壓力位居首位。相對於其他移民群體，留學生這一群體有著特定的旅居意圖，學業發展是留學生的主要訴求。訪談記錄表明，學業生活壓力主要來自專業和課程選擇、自我管理、課堂參與和學業成績等方面。第一重學業生活壓力主要來自於美國大學專業和課程選擇。中國教育體制下學生在專業和課程方面選擇的機會和空間較少，習慣被安排和被管理的中國留學生乍然面對美國大學的課程和專業選擇自由和自主，通常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相較而言，對於那些基於非自我發展出國的留學生而言，沒有明確的自我發展目標和規劃，專業選擇和課程選擇的壓力更大，也較容易焦慮。如其中一位出國前沒有明確自我發展規劃的受訪者提及，「準備上高三的時候，我媽提到以後想送我出去（出國留學），可能當時只是一個想法，並不是現在就想讓我出去，那我自己就想反正以後要出去，我又何必高考……美國的教育系統跟中國完全不一樣，中國都完全給你安排好了，這邊不一樣，然後就會有很多問題，像選課和專業傾向方面，在我來這個大學的時候，或者說我來這個大學之前，沒有一個明確的學習方向……四年畢不了業，直到上個學期大致確定專業選課的時候才會心理比較有底，才沒有那種焦躁的情緒。」

第二重學業生活壓力主要來自於美國大學對學生的自我管理和自主學習要求。絕大多數受訪者表示美國大學的課程節奏快，學習壓力大，因此個體的學習計劃和時間管理能力是學習目標達成的關鍵。「我不知道國內大學怎麼樣，可能要松一點，然後這邊感覺就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日常表給安排好……所以感覺就是很多事情你要想好，基本上每天要很有規劃。其實挺有壓力的。學習壓力都是自己找的（當初是自己堅持要出國的），這不能怨誰，沒得怨，其實這邊課程本身是不難的，就像我所的每個鐘點你把每個事情都干好了，然後什麼事情盡量提前做，不要拖到最後丟在那裡，如果你能做得到這一點，基本上就能拿A了。」

第三重學業生活壓力則來自於美國課堂參與，中國學生「課堂沉默」現象經常在以往相關研究中被觀測到，語言障礙已被公認為導致中國學生「課堂沉默」現象的主要原因之一，本研究中許多受訪者雖未正面提及語言方面的壓力，但卻不同程度提及因語言障礙對中國留學生課堂參與和項目合作的影響。「由於語言的問題，很多留學生課堂上是不敢說話的……」「跟外國學生一起去做（study group）時,由於語言上不太一樣，他們討論的東西不一定能插得上嘴，參與效果不太好」。事實上，除了語言障礙以外，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面子文化」也進一步束縛了中國學生在課堂上的參與，例如多數受訪者都提及課堂參與會感到含羞和不好意思，「中國學生普遍比較害羞一點，上課的時候基本都是不發言的」，「從小到大，我們就被教導要謙虛一點，不要過於表現。」一位來自中國台灣的受訪者也提及，「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在台灣長大。台灣和美國的教學方法差異很大，當美國教授在課堂提問題的時候，當地美國學生幾乎都會舉手回答問題。但是大多數台灣學生不會舉手包括我。我有時候也會有一些想法，但不敢像他們那樣大膽說出來。」

最後一重學業生活壓力來自於對學業成功的期望。中國傳統文化對於教育的推崇和父母的期望使得海外學子分外看重學業成績，學習成功不僅是個人的目標，也是文化的旨歸，個人的學業成功可以光耀門楣，反之則使整個家庭蒙羞。「我來自福建，福建宗族意識很強，家裡希望我能夠跟著這條路去走，有所成就，等於可以為家裡面做貢獻，所以你的行為和決定不能只為你自己著想，家裡頭花這麼多心血在你身上，包括我是個女孩子，所以我才會有機會在這，我不能說完全憑我自己的興趣」，「我跟長期在這邊生活的人（本地學生）比較，作業、考試那些，我要付出比他們更多的時間，他們在玩樂的時候，我就是要讀書，因為我希望可以達到一樣的標準，甚至比他們更好，這也是一種我自己對成績的一種要求」。

對於自費出國留學的同學而言，經濟壓力已經成為迫使留學生超負荷學習的主要因素，昂貴的學費、對父母的愧疚感迫使他們努力學習以期取得好的學業成績來報答父母，正如一位受訪者所提及「既然爸媽花那麼多錢給我過來，當然自己就是讀完之後要比在國內讀那些同學更加優秀……」 。6位來訪者明確提及因學費壓力，每學期都想儘可能多修一些課程，保證自己的GPA績點，爭取早日畢業來減輕家庭經濟擔負。「我們的學費非常貴，算下來每節課價值上千美金。如果你不想重修的話，考試壓力會很大，所以你必須儘力保證通過每門課程……」，「一個學期一萬塊，就想多修一點，早點畢業，早一個學期畢業就學費至少少一萬塊。」

眾多壓力源中，語言能力已被公認為衡量跨文化適應壓力的重要指標之一，語言障礙不僅影響學生的學術生活表現，也妨礙了他們的社會交往，導致社會-文化生活壓力的出現。儘管本研究參與者均通過諸如托福、雅思、GRE等標準化語言測試，但這種應試訓練仍難以應對來美之後的學業和社會交往要求。8位受訪者提及曾因語言遭遇一定程度的受歧視和受排擠。一位受訪者提及：「當我來這裡的第三天，我和兩個朋友去買自行車。因為剛來，英語磕磕碰碰，也不是很聽得懂，說也結結巴巴，然後就聽到那個白人說，你看這幾個人，英語都說不好，還來上學？我們氣不過，就跟他們吵，最後大家不歡而散……」，另一位受訪的大四學生也談到因語言問題在與室友之間的交往遭遇的受歧視經歷：「其實我這個人比較外向，還是比較敢跟別人交流的，但是當時剛來語言也不是很通，他們有時候用一些俚語、俗語，你就不一定能明白，不是我們平常學習的單詞，你就聽不懂，而且他們講的很快，……那個白人室友對我不太友好，比較容易排斥，過得很不開心的，感覺很鬱悶。」

除語言障礙外，中美文化差異也一定程度阻礙中國留學生與美國當地學生的親密接觸。一位在美國接受了完整高中教育的留學生，口語表達流利，課堂內外皆可與老師、學生無障礙溝通交流，仍然感覺文化背景和生活習慣的壓力。「我在的高中大部分都是華人，也是很頂尖的高中，大家會比較專註在學業上，這樣子聊天比較學術性，到了UCSC，因為我兩個室友都是白人，然後覺得你沒有辦法插上話題什麼的，比如說聊一些電影、時尚什麼的，我也沒去看，就沒辦法插上嘴，還有一些比如說食物和生活習慣，比較不太一樣。」

2.情緒體驗與壓力應對策略。在跨文化適應過程中，因中國學生來自於一個完全相異於美國的文化國境，熟悉的文化暗示和準則不復存在，在與美國文化接觸過程中經常承受著較大的焦慮感和挫折感。訪談記錄結果也顯示，面對來自學業、語言和文化-生活等方面的多重壓力和挑戰時，大多數受訪者會遭遇相似的孤獨、沮喪或焦慮等情緒體驗，從而對個體心理健康造成威脅。然而，跨文化適應壓力並不必然指向負向的適應結果，個體的社會支持系統、應對策略和文化適應策略是影響兩者關係的重要調節變數。

面對適應壓力和情緒體驗，個體具體應對策略千差萬別，但總體可分為兩類：問題指向和情緒指向。一般而言，個體可以選擇的不同策略越多，最終收益越好。Chen等人認為，因中國文化鼓勵個體面對困難、挫折不能抱怨和面對痛苦獨自承受，依靠自我意志克服困難是中國留學生最常使用的壓力應對策略，較少尋求外力支持。本研究訪談結果則顯示，在跨文化適應過程中，絕大多數受訪者能基於不同情境採取適宜的壓力應對策略，在強調自我意志力的同時能積極尋求老師、同學等外部支持系統的支持和專業諮詢的幫助，促進了社會文化適應和心理適應。例如對於學業生活自我管理困難等問題，能夠直面問題所在，意識到主動學習的重要性，並通過強化自己的時間管理能力來提升自我控制和管理能力。

在學習課程和專業選擇中，多數受訪者能合理評估自己所需和所擁有的應對資源，積極與老師、同學的溝通交流，六位受訪者提及曾多次走進學校的諮詢室尋求專業幫助。「第一學期的選課，完全是蒙了的一種狀態，第一次讓你選擇，不像高中，不知道選什麼，然後我就去找advisor，他像一個助理一樣，會建議上什麼課」。與此同時，面對那些自身無法改變的情境中的問題，能通過改變自我認知、傾訴、旅行等放鬆技術來應對，減輕壓力所帶來的焦慮、孤獨等負向情緒體驗。「你在學校里，犯了什麼錯，對於美國人不應是什麼大事，但中國人可能會被遣送回國了。你可能感覺到不公平，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要自己再努力一點，遵守這邊的秩序。即使你是美國人，可能你也碰到一些不公平。就看你自己怎麼想了。」例如每年春節的時候，在校學習的他們會通過運動、給家裡打電話、與中國朋友聚會等方式緩解思鄉情。「在過新年的時候，經常會感受到孤獨，有時候會去健身房裡面去運動，運動完後，洗個澡，然後去看看海，海的那邊不是中國嗎？」「重大節日的時候，還是在一起比較好，這個時候一般比較想家。如果一個人的話，肯定會很寂寞。」

（三）文化身份定位

認同（Identity）和疏離（Alienation）被廣泛用於描述跨文化適應中的個體文化身份定位。認同指個體對於所在群體的歸屬感，社會認同有助於積極自尊的形成和維繫。疏離通常指個體對於特定群體沒有確定歸屬並無力影響其所處環境的狀況。表1對美國文化的疏離感、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學校歸屬感三個個體文化身份定位指標顯示：大多數受訪者採用整合文化適應策略管理中美文化關係。具體體現在，絕大多數受訪者在訪談過程中明確表達了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和與美國當地群體交往過程中的明確疏離感，「當你在這裡待久一點，你還是喜歡跟中國人說話，這是一種本能反應，因為你是中國人。」「主要是想家，其次融入不了，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跟大部分美國學生的交流，可能大家文化背景不一樣，有時候沒有那麼能理解，沒有那麼包容，所以說我跟你不同，所以不走一樣的路，你會明顯感覺他們有他們的圈子，你是活在自己這個地方，還是有隔閡……」

然而，絕大多數受訪者在表達對美國主流文化的疏離感的同時也明確表達對所在大學的認同和學校歸屬感。通過對訪談主題頻次的進一步分析發現，在明確表達對美國文化疏離感的14位受訪者中，10位受訪者同時明確表達了對學校的認同和歸屬感。這種對學校的歸屬感有助於中國留學生與所在的美國文化實現社會聯結，整合調適中美文化中的自身文化身份定位衝突，促進和維護積極自尊的發展。同時這一結果也提示，留學生的文化適應態度是一個多維概念，具有一定的文化情境性——即在不同的文化領域有不同的文化身份定位。事實上，對於短期旅居的中國留學生而言，學業發展是其旅美的主要目標，相對於長期定居的移民群體而言，並不需要完全認同東道國主流文化生活所有內容，例如他們在價值觀、生活方式、文化習俗上保持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特性，但可以在食物、服飾、教育和學習方式上接納和認同美國文化。

（四）社會網路與功能

跨文化適應過程中社會網路在獲得支持、減輕文化適應壓力等方面有積極作用，社會支持可以使跨文化適應者擁有被關愛和被尊重的感覺，使他們覺得有價值，並可以獲得一種群體歸屬感，社會心理學家也十分強調社會支持對壓力的調節和緩衝作用。以往研究顯示，旅居海外中國留學生傾向於「抱團」，留美中國學生的社會交往圈子主要是華人社交圈。本研究訪談結果顯示，絕大多數受訪者的社會網路有兩種主要社交圈：由本國同胞組成的華人社交圈；由當地朋友和其他國家的國際生組成的非同胞社交圈，兩種社交圈的交往內容、方式不同，功能也各異。例如同胞社交圈可以為中國留學生的文化適應提供信息支持和情感支持。不少受訪者都曾提及主要的私人社會交往發生在華人社交圈，如平時的休閑娛樂、困難求助等等。「跟美國人的交往還是有差異的，講個笑話、做事的方式、理解的方式都不一樣……如果好玩的話，那肯定是跟中國人好玩，文化背景一樣，吹牛什麼的都能聽懂，玩起來肯定跟中國人玩。」「碰到問題肯定首先去找中國的朋友。畢竟是同一個地方來的，關係上會比較好一些，你的困難，肯定是那些與你有同樣經歷的、同樣背景的，才容易有話題，跟美國人，沒有共鳴的。」共享的文化、生活和風俗習慣使華人社交圈也能較好滿足他們的情感需求，獲得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減少跨文化適應初期的壓力。與此同時，與當地和其他國際生的社交圈可以為中國留學生的學業發展和社會生活提供幫助，尤其是在跨文化適應初期，與當地朋友的交往有助於他們更快熟悉美國社會的行為規範和語言風格，適應在美期間的學習和生活。一位來自計算機專業的大二受訪者提及，「到了這個國家各個地方都要說英文，第一年選室友的時候碰到了比較好的外國室友，我整個口語是在很短時間內有了比較大的提升，比較成功的是英語表達能力整個上去了，像這次去滑雪，都沒有什麼大問題……當時我們一層樓有三四個會講中文的，但這三四個會講中文的沒有聚在一塊，而是主要跟那幫樓里的外國人相處。大家一起學習，一起運動健身，看電影，吃飯之類的，還是比較好的。所以說我算比較幸運的，人際關係還不錯，適應這個新環境算是成功的。」

（五）跨文化適應結果

跨文化適應者的長期適應，包括心理上的和社會文化兩個方面。相對於其他跨文化適應群體，學業發展是留學生旅居的主要訴求，也是衡量其社會文化適應能力的基本指征，因此研究主要採用自我生活滿意度和學習信心兩個指標來評價受訪者的心理及社會文化適應狀態。訪談記錄結果顯示，絕大多數受訪者長期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良好，自我生活滿意度和學習信心評分均在6.5分以上。儘管受訪者留學動機和期望、性別、年齡和教育程度存在一定的差異，面臨的具體適應困難和問題表現不盡一致，絕大多數同學都普遍感受到來自學業、語言溝通和社會文化生活方面的壓力，不同程度體驗到想家、焦慮感和孤獨感，但在跨文化適應過程中受訪者能基於不同情境下選擇多樣化壓力應對策略，為自我成長提供了發展機遇。同時基於整合策略下構建的學校歸屬感緩衝了來自對美國主流文化疏離感的負向影響，學校歸屬感和民族認同感共同維繫和促進了個體積極自尊的發展，增強了適應能力；來自同胞圈、當地朋友的雙重社會支持系統整合了中美文化中的保護性因素，減輕了適應壓力，促進了受訪者社會文化和心理上的適應。

討論

（一）客觀壓力與跨文化適應結果

以往跨文化研究中適應壓力通常與個體的焦慮、憂鬱等消極心理相聯繫，然而自我生活滿意度和學習信心結果提示，壓力並不必然指向負向的跨文化適應結果。首先，應對策略不同，個體的收益也各異。研究中的受訪者面臨適應壓力時，在強調自我意志力和自我努力的同時，能積極主動尋求外部資源（如導師、學長和朋友）幫助，如遭遇課程和專業選擇困難時，絕大多數受訪者都曾不止一次走進學校諮詢室尋求專業幫助。當他們經受焦慮、沮喪、孤獨等負性情緒體驗時，也能通過運動、傾訴等方法加以緩解，這種有效的多重應對策略使受訪者在跨文化衝突和壓力中，不斷學習和調整，促進自我發展。其次，社會支持是個人壓力應對的重要資源，基於整合策略下構建的雙重社會支持網路為個體壓力應對提供了必要的情感支持和信息支持，有效緩解了適應壓力帶來的負性影響。

（二）文化適應態度與心理及社會文化適應結果

通過對壓力情境下個體文化適應態度與個體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之間關係的考察發現：整合策略的個體有較好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生活滿意度較高，對自我學業成就較為自信。

在社會適應方面，研究結果與Zhang、Wang對中國留學生文化適應態度與社會適應關係的研究結論較不一致，但與Dion，Kuman的研究結果基本一致：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社會文化適應較好，對自我學業成功較為自信。結果差異可能主要在於對中國留學生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評量方式，Zhang、Wang的研究均採用自陳式社會文化適應量表（The Socio-Cultural Adaptation Scale）測量中國留學生的社會文化適應狀況，評價主要以因文化差異個體日常生活遭遇的困難事件為依據，適應困難多，社會文化適應差，適應困難少，則社會文化適應好。本研究則採用學業信心這一指標來衡量受訪者的社會文化適應狀況，與此同時，所有受訪者GPA成績均為3.0以上。綜合來看，學業成績和學業信心較之困難事件能更準確描述中國留學生社會文化適應狀況。首先，較之於其他旅居或移民群體，學業發展才是其主要訴求；其次，困難事件更多體現的是因文化差異程度而致的情境性因素，困難事件的多少與個體的適應困難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聯。事實上，壓力情境下的個人不同體驗、積極應對與成長才是社會文化適應的主要關照點，學業成績和學習信心能更準確體現跨文化適應壓力和挑戰下的個人體驗與成長。

在心理適應方面，研究結果與Wang的研究結論不盡一致，但與Li、Phinney、Chae等人對移民、亞裔留學生和中國留學生的研究發現基本一致：整合策略有助於優化中國留學生的心理適應，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自我生活滿意度較高。結論差異主要源於對中國留學生心理適應評價視角的不同，評價指標上存在差異，如對生活滿意度、自尊等積極心理抑或焦慮、抑鬱等心理應激指標的關注。此外，Wang的研究中關於本民族（中國）不能顯著作用個體焦慮，客族（美國）的文化認同對焦慮有顯著負向作用的結論並不能直接表明整合策略無助於留學生的心理適應。事實上，整合策略意味著對本民族（中國）和客族（美國）的文化調適與整合，對客族（美國）的文化的選擇性部分認同是整合策略的應有之義。

（三）整合策略的作用機制

整合策略對適應壓力與中國留學生的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間關係的影響主要通過以下兩個途徑來實現：

首先，學校歸屬感和民族認同感是中國留學生心理適應的重要保護性因素，緩衝了疏離感、排斥感對個體自尊的壓力和影響，增強對自我的積極認同和群體歸屬感，提高自我生活滿意度。對於跨文化適應者而言，在與東道國文化接觸的過程中，改變的不僅僅是外在的服飾、語言能力和生活經驗，來自個體內在自我的文化反思也在悄然發展。研究結果表明，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有利於形成中國留學生的身份感和安全感，提高自尊，維繫積極的自我概念。與此同時對東道國主流文化的疏離感卻可能使移民的沮喪、孤獨思鄉、焦慮進一步加劇，影響生理和心理健康。對於旅居美國的中國留學生而言，對美國文化的長期疏離感會直接對靠中華民族的認同維繫的自尊和積極自我概念形成威脅，然而通過學校歸屬感，中國留學生找到自己與美國社會的身份聯結點，一定程度上緩衝了疏離感、排斥感對個體自尊的壓力和影響，增強了個體文化適應能力，促進中國留學生的心理適應。

其次，基於整合策略下的雙重社會支持網路，整合了中美文化系統中的保護性因素，為中國留學生的跨文化適應提供了必要的信息支持和情感支持，促進了社會文化和心理上的適應。按照貝利的分類，整合策略意味著非主流群體中的個體在管理他們來源國文化和東道國文化關係時，需要在參與東道國文化生活的同時需要維繫來源國文化生活。在中美文化穿行過程中，中國留學生的整合策略體現在：對兩種文化重要性有同等認知，並通過不同領域的社會聯結整合兩種文化。在以功能性為目的的公共領域，如學校和社區等公共空間高度趨近美國文化，通過與美國當地人共同居住、課堂活動、社區活動和學校事務等參與方式與美國群體維繫一種鬆散但密切的社會交往，與美國當地人的社會交往有助於中國留學生熟悉美國文化規範，了解中美文化差異，調適自身的文化融入方式，減輕適應過程中文化信息缺失所致的不確定感和焦慮感，增強文化適應能力，以滿足學業和生活需要。與此同時在以社交情感滿足為目的的私人領域，更多保持對中國文化的認同，通過共享語言、共同聚會和慶祝中國傳統節日、交流和分享海外生活、旅行等方式與華人群體維繫親密的社會交往，滿足自我情感需求。

結論

為更好理解中國留學生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過程，通過對19名中國留學生在美適應經歷的考察，分析美國文化語境下中國留學生跨文化適應過程中的壓力表現和心理體驗、應對策略、文化身份定位和社會支持網路狀態，探討壓力情境下個體文化適應態度對個體心理適應和社會文化適應的具體影響。研究結果表明：（1）受訪者普遍感受到語言、學習生活、社會交往和經濟方面的壓力並遭遇一定程度的焦慮、沮喪、孤獨等負性情緒體驗，但有效的多重應對策略和應對資源促進壓力情境下個體積極自我的發展；（2）整合策略有助於中國留學生的心理和社會文化適應，持整合策略的中國留學生生活滿意度較高，對自我學業成就較為自信；（3）學校歸屬感和民族認同感是中國留學生心理適應的重要保護性因素，緩衝疏離感、排斥感對個體自尊的壓力和影響，增強對自我的積極認同和群體歸屬感；雙重的社會支持網路整合中美文化系統中的保護性因素，為中國留學生的跨文化適應提供信息支持和情感支持，促進社會文化和心理適應。

原文發表於《教育學術月刊》2017年第5期,經編輯後在此分享,僅作分享交流使有。著作權歸原作者所有。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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