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數通項公式

我該說些什麼么，我的崗位競爭同事做了有損公司的事情，而現在，我們共同的領導正坐在我對面。他會不會已經已經知道了，他會討厭打小報告的人么，這件事情足以改變他對同事的印象么。我想我還是先不說了，雖然領導是在出差的路上，但他並未和我提及工作之事，我還是不要突兀的開口。我心裡清楚，以後還有足夠的時間。

回去之後，我得問問我叔的看法，我相信他對於這種和節外生枝相關，前者如何對後者造成影響之事，定有獨到的見解，因為他一輩子浸淫其中。現在他病了，下午，我接到嬸嬸的電話，說他想見我，有事情和我說，我大概能猜到他要和我說什麼，也對他要說的不抱希望，或者說我覺得並不重要。但既然他病了，我就得去看看他。

於是，我定了晚上的車票。實在湊巧，我和正出差的領導不僅是同一次車，而且他剛好坐我對面。正好我向他請了假，雖然算是先斬後奏，他並沒有表現出不快。

列車隨著前進發著誇，誇的聲音，窗外的山變成了黑影，不時出現的燈光顯示著城市的大小。時間開始變得無聊起來，我和領導閑聊著我的老家楓樹鎮，聊了這些年變得寬敞明亮的道路，聊了興起的高樓，聊了收入和物價的變化，後面還聊了河裡的魚，一直到再聊我家鄉就要重複了。領導看著窗外，或許是在尋找一個新的話題，我就靜靜的坐著等他開口。忽然，他自嘲似的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張威，楓樹鎮。「你認識一個叫張繼的人么?」他問我「您是說那個大詩人嗎?」我說「我叔剛好與他同名」「你叔是做什麼的」我想了想回答他，「他的主業應該是數學愛好者吧」「研究哪方面」「質數分布」「哈哈哈哈」我從沒領導這樣笑過「還在找質數通項公式阿」「您認識我叔?」「何止是認識，大學上下鋪」又問「你叔現在怎麼樣了」「大概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吧」我回答。

那應該是我叔大一的時候的事情，因為我叔大一沒完就被開除了。據他自己說，那天中午他從自習室出來，天氣燥熱難當，而自己準備花一早上解決的數學問題遇到了障礙，一籌莫展。他心裡很煩，還有些懵。但操場上熱血沸騰的人們並沒有吸引到他，他直接回了寢室，他原本打算睡個午覺，但外面的吵鬧和沉悶的空氣弄得他直流汗，把被條都浸濕了，於是他坐起來，用打火機把被套點著了丟到了寢室樓下。後面，他就被開除了。

我叔被開除後回了老家，那時候我才一歲，我叔一天沒事情做就幫我媽帶我，說我是我叔帶大的也不為過，據說我第一次喊爸爸是對著他喊的。大概我六歲的時候，我叔在村裡某了個差事，有什麼大小事務需要動筆的就由他寫，然後給村長審核。其他還做一些發放文件之類的雜事，在我的印象中他還做過村裡的郵遞員。再後來，我叔娶了我嬸，我爸把爺爺留下的另一套偏房給了他，我爸和我都覺得我叔有些虧，但我媽說我叔多分到了一塊地。

我叔平時就在村裡上閑班，平時就和我嬸一起干農活。我嬸說我叔應該被評勞模，因為他常常在村辦公室呆到半夜才回家，其實我知道，我叔是在那裡做數學題勒。我不喜歡我嬸，她凶得很，而且她也覺得我叔分家虧了。每次我去他們家她都沒好臉色，有幾回他們煮好東西吃我叔叫我去，我嬸都把餐具弄得乒乒乓乓的響，還和我說，你叔對你這麼好，你以後可得給你叔養老。我只顧吃自己的，不去理她，把她當作一個我要叫嬸的陌生女人。

我和我嬸關係緩和是在我堂弟出生之後，剛開始時，我抱我堂弟我嬸都不樂意，怕我粗手粗腳的抱不好。但其實我抱著堂弟的時候，在屋裡度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什麼東西跘摔跤。大多數時候我只是抱著他坐在他家的竹沙發上坐著，他哭就逗他，他睡著了我就看叔叔的手稿，從手稿上我了解了許多數學概念，但大多數時候我只能當作書法欣賞我叔的字跡。

漸漸的，我嬸要騰出手來的時候就主動把堂弟遞給我，同時，她還要瞪大多數情況在發獃或者寫寫算算的叔一眼。可是沒過多久，我就對我堂弟失去興趣了，這傢伙除了愛哭，還不是和我一樣長著鼻子眼睛。而且日漸增加的重量，常弄得我手臂發酸。於是，沒事我就盡量在家裡躲著我堂弟了。有時候，我嬸會來我家找我，每一次都給我帶來一個蘋果或者梨子，還有餅乾什麼的。我只好勉為其難，半推半就。每到我嬸趕集提著東西回家來那兩天，我就主動去她家勤一些。我出門時候我媽要是問起我去哪，我就回頭去屋裡拿了作業，說我要去問我叔題目。我並沒有撒謊，我叔常常在幫我講解題目的時候給出和學校老師完全不同的思路，他那些如同天外而來的思路，讓我打心底的暗叫巧妙，又經常讓我雲里霧裡，需要慢慢琢磨。我叔偶爾也會稱讚我聰明，他的稱讚是有道理的，那時候，我數學在班裡傲視群雄，我還覺得他的稱讚不夠勒。那是我快樂的童年時光。

我初中的時候，叔家裡出了一件事。用今天的話說，我嬸把我叔給綠了。 我是假期回到家裡的時候知道這事的，從我後面在隻言片語中的了解，事情是我媽發現的，我媽還打了我嬸一耳光，我曾聽我爸說我媽魯莽了。我媽就說，是啊，丟人的是你們張家，我一外人瞎插什麼手。我爸就說，你又來了。 有天，我爸叫了我叔來家裡談了話，說我叔不要老是在以前的挫折里走不出來，你回家裡都這麼些年了，該好好的規劃未來了，我爸建議他補一個文憑回來，工作上好好的追求進步。我叔低沉著臉，眼睛裡有怒火閃動著，讓我有些害怕，但當他在荷包里摸煙的時候，他眼神又變得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那樣清澈了。

那時候我已經懂事了，我能清晰的感覺到堂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對誰都唯唯諾諾，完全沒了三四歲時候跋扈的樣子。有次我去他家，我嬸正做飯，我叔抽著煙。我堂弟坐在竹沙發上，就像一個放在空落落的房間里的布娃娃。所以，一到放假或者星期六，我就天天去他家，一回家我就蹦蹦跳跳的哼著歌去。去找我數討論數學，和我嬸聊聊莊稼和給我寫情書的姑涼，和我堂弟吹學校里的精彩生活。又是個周末，我去他家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我叔我嬸剛吵過，我堂弟在一旁做著作業。我找不到話題來說，就去看我堂弟做作業。我嬸拿西瓜來給我吃，我看她拿來的是四塊的時候，忍不住微微咧了咧嘴。我嬸把西瓜遞給我叔的時候，莫名奇妙的說了句。「看上你就罷了，我怎麼會看上他勒」我叔彷彿沒聽見，刷刷的吃著西瓜，吃完後對我說「走，小威，去幫我扯豆子」我極不情願的和他出了門，說我極不情願，一方面是太陽太烤人了。一方面要去的那地就是多分給我叔的那地。本來早上我媽喊我幫忙幹活就被我和我爸以學習為重拒絕了，要是被她看到我給我叔幹活，保准又要罵我。所幸一天下來，除了被曬得滿臉通紅，還被草木葉子颳了幾道血痕，但我媽並沒有看到我。下午的時候，我把還沒扯完的留給我叔，自己在樹蔭下一邊思考著我嬸的話，一邊數著豆子的捆數。「有幾捆」我叔抱著四捆豆子過來，問我我抖個機靈說「沒超過三百，剛好在兩個連續平方數的中間，平方數之間的數又能包含五個平方數」「直接說」，我叔怒氣沖沖的把豆子扔到地上，又補充了一句「245」第二天我去讀書的時候，我嬸給了我一罐臘肉做的罐頭。喊我要好好讀書，不要談戀愛，要聽老師的話。我知道她言外之意是讓我少聽我叔的話，於是我嘿嘿的笑作為回應。她摁著我已經快有她高的頭說我是小鬼頭，又說要是明明以後和我一樣懂事就好了，明明就是我堂弟。

高中的時候，我就住在學校，回家少了，和我叔關係也變得有些生疏。回想起來，生疏的原因一方面是我沒有那麼崇拜他了，一方面他也沒有我小時候那樣欣賞我了。有次我問他題目，他看完題目簡單說了幾句，可我還是有些迷糊，他就把卷子遞迴給我，不耐煩的喊我自己想，然後又埋頭忙自己的了，後面我回家的時候，我要了他兩頁手稿。第二天，我指出了他手稿中的一項錯誤，他也承認我說得對，那天后，我還是常去他家，但叔侄兩很少討論數學問題了。 高中的忙碌壓抑總算熬過去了，大學的輕鬆環境剛開始還讓我有些不適應，但很快習慣。打球，上課，拿學分，爭取獎學金，戀愛又分手，泡網吧，逃課，喝酒到半夜，用寢室一哥們的話說，傻逼一樣的四年。畢業那天，有人加我微信，我一看，是我叔，剛通過他就發來信息「奧秘在零與一之間」，還附了兩頁手稿的照片。我懶得去看，事實上，我學的專業和數學關係不大。但並不是說我看不懂他的手稿，而是，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我內心覺得我叔應該就是個民科。一個空有心氣，知識不足的數學愛好者。我曾經認真的評估過我叔的數學水平，比民科還是要高許多的，畢竟，他的證明通常邏輯上來說是說得通的，但他採取古典方法解決問題的思想太落伍了。於是，我和他說過兩天回家和他聊。我去網上下載了一些關於質數問題的最新進展。又想到既然他說奧秘在零到一之間，我又去書店買了本道家關於從無到有，封面是一個陰陽圖的書，打算回去送給他。找完工作後，我乘著上班的間隙回了趟家。第一頓晚飯就是在我叔家吃的。我叔我嬸熱情的招待了我，還準備了酒，我叔還遞煙給我抽。我感覺特別幸福，特別開心。可是，我叔最終還是提到了他關於質數通向公式的新發現。他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到處飛，我靜靜的聽他說完，默默的從包里拿出網上列印來的稿紙遞給他，告訴他看看能不能在上面得到些啟發。又建議他考慮從概率方面找找突破口。「概率是什麼」我叔問我讓我有些傷感的是，我聽到他這話並沒有感覺奇怪。「你叔當然知道概率是什麼啦」他說「但概率這東西，是結果導向的，不漂亮，而且，概率這東西，得不到最終答案的」我悶了口酒，說「叔，全世界大概得有一百個頂尖數學家，你聽過哪個數學家對質數的進展抱有很樂觀的態度么，你找到通項公式的概率又有多大」我嬸說，小威，怎麼和你叔說話勒。我叔倒是笑笑，不置可否。 站到了，我和領導告別，領導猶豫了一下，對我說，走，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叔。我們打了個車，去了醫院。 我看到我叔的病房門關著，我堂弟坐在病房外面，頓時心裡一涼。「你媽勒」我問他，我堂弟看了看病房，垂下了頭。我鼻子一酸，流下淚來。領導向堂弟做了自我介紹，又和堂弟和我說起我叔大學時候的事，說我叔最刻苦，最講義氣，還說有次他吃了我叔從家裡帶去的肉，吃完後肚子很乾，拉的屎都是顆粒，結果他發現我叔一邊撒尿一邊扭腰，原來是要把顆粒衝散了數數勒……

我嬸終於出來了，一臉的平靜。她示意我進去。我進去就看到了叔那張乾枯的臉，才半年不見，我都差點沒認出來，我內心升起一陣恐懼。擠出了我走近他，輕輕的喊了聲，叔。他努動著嘴唇，張成了個半圓。張繼，領導在我後面輕輕的喊他，叔轉了轉眼珠子，看到了他「你還認識我嗎」領導問他，叔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然後又低下眼帘朝他點了點頭，把嘴唇拉成一道微笑。領導走近握住我叔的手，他那隻剩下骨頭的手讓我眉心擰成了一團。我叔又看向我，嘴抖動著，就像離水很久的魚。

「叔你說，我聽著勒」「叔」「張繼」我把手指放到他鼻尖，又看看旁邊的心電圖，屏幕上的圖線就和物理課上用來表示光滑平面的直線一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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