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寫作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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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實在是太謙虛了。
他套著羽絨馬甲,坐在院子里,為我泡了一杯龍井。暖壺是最老式的鐵皮暖壺,外面裹著藤編的套子,小茶壺上用魏碑刻著「畢業二十周年紀念,一九八二年南京大學中文系七八級」。
他笑著,「我從不過高估計自己,每一次寫作,我都把它當作對以往作品的拯救」。言下之意,他對自己過往的作品不太滿意。其實早在30年前,他的小說「夜泊秦淮」系列就已經令人讚嘆不已。
「我的字典里沒有最字,沒有什麼事情一定要用『最』,如果有,那就是最喜歡文學成為喜歡文學的人的事情。」他說,「這是很幸福的。」
「警惕所有光亮的詞兒」
任何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只要翻開當代文學史,學習「1980年代後期的小說」,一定繞不開「先鋒小說家」葉兆言。文學史家和評論家既推崇他的「文人」情調和文化包容性,也承認他的創作給「熱衷於歸類的研究者出了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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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末,中篇小說《棗樹的故事》和「夜泊秦淮」系列一鳴驚人,葉兆言以一個「世故而矜持」的敘事者形象登上文壇。
《棗樹的故事》講的是抗戰時期一個叫岫雲的女子,和三個男子發生的愛恨情仇。這篇小說的實驗色彩濃厚,顛覆了傳統的歷史敘事。「夜泊秦淮」系列由中篇小說《狀元境》《追月樓》《半邊營》《十字鋪》組成,講述從清末到1940年代南京城裡小戶人家的悲喜傳奇,士紳門第里的情慾角逐。著名學者王德威的評語中肯且不失韻味:「戲仿民國春色,重現鴛蝴風月。」
「鴛鴦蝴蝶派」是辛亥革命後流行的言情小說流派,雖然與「人生飛揚」的五四新文學大不相同,但在1980年代以來得到了更多的肯定和關注。近年來不少評論家都承認其發揚了晚明以來的「唯情主義」,堅持和保證了「安寧瑣碎的日常生活」。
葉兆言的「重現鴛蝴風月」,很大程度是有意的戲仿。他自己總結:「《追月樓》是一個當代人重新寫的《家》,《狀元境》是對鴛鴦蝴蝶派的反諷,《十里鋪》是對革命加戀愛小說的重寫,《半邊營》是對張愛玲式小說的重寫……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我正在讀現代文學研究生,寫碩士論文,通過這些小說來調侃一下現代文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夜泊秦淮」系列是歷史敘事,「輓歌」系列表現了死亡意識,「古老話題」則是犯罪故事,《花影》《花煞》是懷舊神話,《沒有玻璃的花房》又成了成長小說……葉兆言不斷地變換寫作的關注點,目的是「擴大寫作半徑」。「新歷史主義」、「新寫實主義」和「先鋒派」,都無法準確地將葉兆言「罩住」。
「作為作家,我希望自己千萬不要被某一種理論預設限定,一個作家要飛得更遠點,飛得更高點,盡量地不要作為某一個流行集團中的一員。」葉兆言說,「文學是單數。先鋒成名之日,就是先鋒消亡之時。」
1980年代正是文學最為風光的年代,那個時代的著名小說家、詩人,和今天的歌星影星一樣,是青年人追捧的「偶像」。但葉兆言看待80年代,並沒有那麼壯懷激烈。「我們這代人看80年代,肯定會有一些個人感情色彩,充滿詩意,畢竟它是我們最好的青春年華。作為文學來說,它有被拔高的一面。有些作品被埋沒,有些作品被誇大……那時的文學是變異的,它甚至會代替政治和法律……現在,文學反而變得純粹了,成了真正喜歡文學的人的事情。」
對「人文精神討論」這個90年代不少文學界人士參與其中的思潮,葉兆言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想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會有兩種人,一種人喜歡問別人,一種人喜歡問自己。前一種態度的人總是在向別人追問,總是和別人過不去,他總是輕而易舉地把別人給問糊塗了。追問別人常常會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深刻:『社會上有這麼醜惡的現象,作為一個作家,你還在心平氣和地寫作,難道就不覺得羞恥嗎?』『我們吃飯僅僅是為了活著嗎?』」
「我總是提醒自己,永遠都不要去做那種假裝深刻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顯然是個沒有太多信心的人,高大上與我沒任何關係,我不習慣用問題去為難別人,更願意做的事情是為難自己。」葉兆言說到此處,目光炯炯。「我是文革一代,對所有光亮的詞兒都有警惕,崇高,民主……我們被大話空話傷害得太多了。文學不應該討論紅綠燈這種規則問題,而應該談的是,人為什麼闖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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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的關懷」
葉兆言談起祖父葉聖陶時說:「祖父不鼓勵父親當作家,父親對我也是這樣。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確實從小沒想過當作家。」他開始創作也有一定的偶然因素,沒想到一寫起來便放不下了,寫作成了「生理需要」。
葉聖陶既是作家、教育家、新聞人,也是編輯家,曾發現和扶植過一系列文學新人:茅盾、巴金、丁玲、戴望舒……堪稱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伯樂。葉兆言的父親葉至誠是葉聖陶的小兒子,才華過人,但因為1956年和高曉聲、陸文夫等一起籌辦了江蘇「探求者」社團,被打成右派,「留黨察看、降職處分、下放勞動」。
據葉兆言回憶:「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的一生太順利了,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剛剛三十齣頭的父親,一頭黑髮,幾個月下來,竟然生出了許多白髮。父親那時候的情景是,一邊沒完沒了地寫檢討和『互相揭發』,一邊一根又一根地抽著煙,一根又一根地拔下頭髮,然後又一根又一根地將頭髮湊在燃燒的煙頭上……由一個探求的狂士變成了一個逢人便笑呵呵點頭、彎腰的『阿彌陀佛』式的老好人、好老人。」
葉兆言的母親是「錫劇皇后」姚澄,他回憶自己名字的來源:「我的名字是父母愛情的產物。父親給我取名的時候,採取拆字先生的伎倆,我的母親姓姚,姚的一半裡面有個兆,父親名至誠,繁體字的誠有一個言字旁,父親和母親拿自己的名字開刀動手術,一人給了半個字。」這便有了「葉兆言」。
葉聖陶和葉至誠的創作,都有一種「為人生而藝術」的主旨,而葉兆言作為「職業作家」,作品的內容更為豐富和多樣,主題也並不鮮明。「他們畢竟不是職業作家,可能只有5%的精力放到寫作,一個口號只能支撐一部小說。但是職業作家,要有95%精力用於寫作,寫作是不能重複的,光靠主題沒法寫。」
葉兆言的小說,幾乎沒有對某一主題單一的描摹和號召。一是他避免故作微言大義的「深度」,二是「人同此心的世故」、「亦嗔亦笑的風情」才是他的有意流露。雖然他集中筆墨,追憶秦淮遺事,編織市井傳奇,但內在仍有對普通人生活、尊嚴的「忍不住的關懷」。葉兆言笑了起來,「對,是忍不住」。
「我跟自己都不願意一樣,還能願意跟別人一樣嗎?」葉兆言確實不願意延續所謂的「家族風格」,「有些人確實會那樣,但真正的寫作者是孤獨的」。「我想起小時候看露天電影,草地上扯一塊大白布,天黑了,來了很多人,都盯著那塊白布張望。我是個有點好奇心的孩子,常常會跑到銀幕的反面去研究倒影。現實生活中也是這樣,有些門檻過不去了,我便繞些道走點彎路,換個角度重新思考。」
雖然先輩們並不希望後輩「搞文學」,但一家四代人,到底都和文學有緣分。葉兆言的侄女葉揚也是一名作家,筆名「獨眼」,早些年便在豆瓣聲名鵲起,文字十分老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處,我們那時是退稿,沒房子,現在的難處也是房子、工作」,葉兆言說,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三個過不去」
「我從寫作第一天就有江郎才盡的恐懼。」對於作家來說,創造力有高峰,有低谷,更有消退。「寫作就像女人的青春一樣,你會感到她很美,覺得她像鮮花一樣開得很旺盛,這都是假象,它其實很脆弱。」葉兆言說,「我有過這樣旺盛的時期,但我也相信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有很多東西可能成為你的障礙:榮譽,得獎,對金錢和權力的追逐。」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保持創作能力。更多的時候,你並不是受這樣那樣的影響,而是對自己黔驢技窮的挑戰,你咽不下這口氣,就像海明威《老人與海》中那個固執的老人一樣。」葉兆言正在創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刻骨銘心》,每天凌晨起來寫作,完成了一天的任務量,他就十分高興,沒完成,便焦慮重重。
「最近狀態很好,每天都能寫一些,所以這陣子心情也很好。」葉兆言語氣中有著孩子般的得意。高度自律、甚至「自虐」的寫作日程和作品的高產,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六十花甲。
「寫作和革命一樣,和自己過不去,和別人過不去,和當代過不去。」葉兆言抱著茶杯說,「作家必須要有這個姿態:革命者。」他又補充道:「要拔著自己頭髮飛到地球之外,要把石頭推到山上。輕車熟路是文學的大忌。」
我給葉兆言講了當下中國網路玄幻文學在美國走紅的事兒,葉兆言看得很透徹:「文學最忌諱類型化和重複,網路小說很少能避免這個缺點。不過網路小說實際上給大家都提供了機會,滿足了不同人的需要,雖然說你不看,我不看,但是喜歡看的人還是很多的。那種入迷的程度,就像我當時看金庸一樣。」
葉兆言也參加過一些網路小說評獎,他發現網路小說寫手很厲害,把大腦中想的變成手中寫的,幾乎沒有時間上的延遲,但是問題也很大,所有的懸念和結構都是程式化的。「大家確實需要看一些輕鬆的東西吧,」他無奈道,「生活都很累,很難再去動腦子。」不過,「網路閱讀需要有雙好眼睛,媒介不能決定內容」,他的確能從朋友圈裡看到不少好文章,「真是好」。
他時刻保持著職業創作者的「警覺」和敏銳,聽到美國小伙因中國玄幻小說而戒毒、可以類比《官場現形記》中昏官用毒品藥丸戒鴉片,一迭聲地說「這真是一個好故事」。在創作《刻骨銘心》之時,他也常常想到張愛玲的筆墨,「特別是那一段,《金鎖記》里,曹七巧一句話毀了女兒長安的婚姻之後,張愛玲寫的是『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平時葉兆言深居簡出,偶爾「出山」(他經常住在山裡),也只是和當年同時期發表作品的老朋友聯繫。回憶起這一代人的成長曆程,葉兆言寫了小說《沒有玻璃的花房》。他把這部小說定義為「成長小說」,「為什麼叫沒有玻璃的花房,因為花房是成長的地方,但是玻璃已經被打碎,我們就是成長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
「在小說中,還有一個寓言,那就是小說中的一個私生子,到底是男主人公的,還是他父親的,這並不重要,我想說的是,政治運動改變了一代人,也造就了一代人,私生子就是那段歲月的遺產,他在今天仍然活著,成為今天生活的一部分。」
「你看那隻鳥兒,多漂亮!」葉兆言忽然說。我循聲望去,一隻大喜鵲從院外的桂樹間飛起,消失在煙雨蒙蒙的南京郊外。(文/榮智慧)
葉兆言
1982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
著有中篇小說集《艷歌》、《夜泊秦淮》、《棗樹的故事》,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太頑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等。《追月樓》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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