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訓練?結

以主題「結」為核，創作一篇作品。

點評：作品主要敘述了主人公有了心結之後，和結下心結的人交往的點滴，本該親密無間的人有了心結之後的生活狀態表現得很好，人物的動作，內心活動還有敘事的節奏語言都很棒。（韋怡然）

學費

王一婷

爺爺有三個兒子，父親是最小的那個。大伯二伯常年在外打工，我對他們沒什麼印象。奶奶去世後照顧爺爺的責任落在父親身上，然而我成長了這些年，很少看到他們父子有什麼交流。

爺爺住的房子是年輕時分發的，他不允許長大了的孩子還和他住一起，父親結婚那年，他拿出積蓄在縣城裡又給買了一套房。在和爺爺同住一院的外人看來，父親是一個謹言慎行但格外周到的人，每周給父親送些米面、雞蛋，周末的晚上會去父親家給他做一頓飯。

比起丟下老人不管的，父親做的的確不錯，然而作為父親的家人總能夠從中嗅到不一樣的感情。每逢過節、甚至過年，父親雖會帶著母親和我到爺爺家去做家務、做飯、置辦糧食，但絕不過夜。兩人的關係有種互相「敬著」的感覺，很彆扭。有一次我問父親爺爺一個人住，為什麼從來不去陪他久一點。父親皺皺眉毛，過了半晌說「你爺爺身子好。」看我愣了半天又補充道「家裡不也有你和你媽嗎，我總不能不管吧。」

雖然能隱約察覺到什麼，但我再也沒有和父親提起過這件事，只是有一次，偶然聽見母親悄悄問父親春節真的不在爺爺家待嗎，爸爸說爺爺年輕當過土匪，脾性不好，怕影響壞了我。我一愣，記憶里爺爺確實嚴肅沉默，難道真的是土匪？

我手裡握著父親早晨上班之前交給我的信，提了一籃雞蛋，朝爺爺家的方向走去。

縣城很小，我們兩家也離得很近，去一趟只需要穿過兩個馬路，十分鐘就到了。信封里只有一張單薄的紙，一路上，幸好另一隻沒閑著，不然就經不住六年學習「不能隨便看別人的東西」的教誨了。

我看到了我的爺爺，正是晌午，他一個人躺在門口的涼椅上，蒲扇蓋住自己的臉，身體一搖一晃，皺巴巴的白色背心貼在瘦柴的皮肉上，打開的房門裡，熱水在鍋內咕咕地叫。

我站在他跟前，看著他起伏的身體。忽然他就醒了，拿蒲扇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在空中搖了兩下，又拍拍我的身體，示意我跟著他進去。

我提著雞蛋站在小而空的房間，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兒，爺爺指了指裡面的一個屋子，我走進去，發現裡面堆了好幾籃雞蛋，還有幾箱的牛奶，我把手上的雞蛋和屋裡的雞蛋並排放在一起，然後兩手背在身後握著信，退了出來。

膽怯地把信舉過頭頂，交給他。待他抽走後，聽到拆封的聲音，我才敢抬起眼光，小心地眯著眼大量他。父親的文化水平很低，小學還沒畢業，估計表達能力很差，字跡也不清晰。爺爺把信舉得高高的，幾乎貼在自己臉上，眯著眼費力地盯著。信在左眼右眼間轉來轉去，他又乾脆放下信，到電視櫃前拿出自己的老花鏡，戴上，又重新開始讀。

他背著陽光，金邊兒的老花鏡在陽光下顯得隨和，他微蹙的眉毛和認真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一個認真的學生。完全不像父親曾說過的「土匪」模樣。

他看了很久，這過程我始終注視著他，他不自覺笑了一下，又重回嚴肅甚至為難的面容。

「考上學了啊……」爺爺撥弄了下眼鏡，對著信自言自語著。

我沒有回應，見他看完了信，就轉身去庭院里搖水，這裡還保留了一口豎井，搖水這事兒是父親叮囑我的，要我把爺爺的水缸灌滿，還說爺爺會開心。

一開心什麼都好辦了。

我力氣不大，打滿一水缸的水當真吃力，中間歇過兩回，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整個過程中爺爺抽著煙袋，瞧著我，一句話不說。

「考上學了啊……」這回他是對我講的，語氣也輕緩了一點，眼角的溫暖順著褶皺延伸到霜的鬢角。

「恩，縣裡的一初。」我垂著頭，應道。

「晚上就別回去了，爺爺給你做雞肉面片兒。」

說罷，他就拖著佝僂的身子往後院去了，我沒料到他要留我，本想拒絕，可是一想到燉雞，就把話咽回了肚子里，父親沒有要求我天黑回家，就好像他知道爺爺會留我一樣。

雞肉面片兒很好吃，一般我們只有過節才會吃，一大鍋的雞肉面片兒，伴著青菜葉子，鼓鼓囊囊，油滋滋的，美極了。這次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吃，我倆端著大碗，沒有坐在飯桌上，就坐在院子外的板凳上，岔開倆腿，刺溜刺溜地大口吃著，滿嘴油光。

晚上我是和爺爺睡一個屋的，爺爺家本有兩個房間，父親搬走後，就把那間改成了儲藏室，就是我剛剛看到堆了不少糧食的那間。有床的只有爺爺一個屋，不過爺爺的床很大，挨著三面牆，感覺可以睡上四五個人。

吃得飽飽的後，我很快就熟睡了，直到深夜裡一股味道把我吵醒。那時似乎是爺爺想要抱抱我，但不知怎的，他靠近我後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很沖兒，又不似農家人一貫的土味臭味。我想到父親曾說過他當過土匪，便不敢睜眼，本能地一躲，爺爺的身子卻反倒懸空後壓了下來，我感覺到他滿是褶皺的面頰貼在了我的額頭上，他沒有說話，我輕輕掙脫開，扭身裝作熟睡。

早上醒來，爺爺給我煮了兩個雞蛋，又熱了熱前一天沒吃完的雞肉面片兒，看我吃完，然後一路目送我走出大院。這是印象中他第一次走出房門目送我離開，之前和父母一起來時，他從沒有這樣過。我小步地往前移，捏著一個更厚的信封，走之前爺爺囑咐我一定要拿好，不能丟掉了。他彎下腰專註地看著我，他從來都沒有這樣過。

我小心地向前走著，也許那時年少敏感的我心裡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但只有一點兒，我只察覺到了那麼一點兒不對勁，這一點兒沒有足以支撐我回頭再跑向他的身邊抱一下他，看一看他再開口說話時，嘴巴里的血跡。

我懷揣著僅有的一點兒心事，邁過他視線中的最後一步，然後左轉，膽怯又刻意地瞥了他一眼，佝僂的背和寬鬆的杉，還有模糊不清的臉，永遠印在了我的心間。

信封里裝的是一筆鈔票，只是那時我沒見過紅色的那麼厚的一疊鈔票，還有四顆硬硬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四顆金牙。我現在後悔的是，沒有偷看父親寫給爺爺的信，我多少有些懷疑父親是否會在信里提到金牙，難道這就是他讓我來送信的原因嗎。

我後來也明白了那晚很沖的氣味是什麼。多半是血吧。

父親拿到金牙的時候，眉毛微微一聳，卻也沒有太過驚訝，這就讓我更加懷疑了，我們家確實快揭不開鍋，但如果我上學的錢真是父親專門向爺爺要來的金牙所交，那我終歸會不好意思。

「你把這個用刀磨磨，明個兒我進城到當鋪打聽打聽，金店應該不收這玩意兒……」父親拿水沖了沖金牙，接著遞給母親，淡淡說道：「記住把邊角給磨掉，聽說當鋪有忌諱，不能叫他們看出這是金牙，不然鐵定不收……唔，『四個金塊』，能值個五六百塊錢也是好的……」

「要不過些天給老爺子捎點棒子麵？熬粥正好，以後就少吃點乾的了……」母親小心地掂了掂金牙，說道。

「那是要的……」

他倆後面的話我沒有聽進去，就轉身出門了，我不願去細想那幾顆假牙如何如何，其中或許還包含著爺爺作為土匪的傳奇，但是它們馬上就要被當掉了。

那時我以為我步向城市的腳步是以爺爺的四顆牙開始的，可沒多久，就變成了爺爺的生命。

我如我願、如父母所願，上了一初，也考上了高中，甚至考到了城裡的大學。我初中的全部學費幾乎都來自於爺爺信封里的一筆錢以及他拔掉的四顆金牙。我始終認為爺爺的死是因為經受不住牙齒拔掉的疼痛，我把它深深的記刻在心裡，不管母親在後來的生活里內疚時，父親呵斥道「你想那麼多幹嘛，關我們什麼事！」我也認為我是那個兇手。

爺爺刻在我的生命里，變成了我最初上學的學費，變成了我日後努力得到獎學金的唯一動力。

初中那年，我得知爺爺死後，一人回到他的屋子，我想再給自己做一碗雞肉面片兒，可是水缸里的水幹了，雞籠空了。從此，我再也不吃任何人做的雞肉面片兒。

圖片來自網路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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