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種笑嘻嘻的領導，最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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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熊太行

86年電視劇《西遊記》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它的很多處理和原著不同，但完全可以看做一本現代版職場人際練習冊。（這個系列開頭都是這句，有這句話，就是牽掛。）

第19集叫《誤入小雷音》，前一半是杏仙色誘，後一半是誤入小雷音寺。

如果你覺得自己在一個特別複雜和險惡的公司里，那就應該跟我好好拆解一下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我們只拆小說，不解劇。

原著小說里的小雷音寺一回，猴哥和唐僧看見小雷音寺，悟空勸唐僧留神：

卻不知禪光瑞靄之中，又有些凶氣何也。觀此景象，也似雷音，卻又路道差池。我們到那廂，決不可擅入，恐遭毒手。

悟空評價「禪光瑞靄」，說明他看破了這是自己人。黃眉老怪是彌勒佛的童子，彌勒是釋迦牟尼老師的弟子，而且也是怹親口封的未來佛。

這次作妖的是一個集團的同事，下一任CEO手底下的人。

唐僧堅持說，既然是禪光瑞靄，那就應該進去拜，就算不是佛祖，說不定是別的佛祖呢？

唐僧這是一種特別作死的態度。要跟這個集團里所有比自己級別高的人客氣，這沒有錯；你想所有人罩你，真是痴心妄想。

這個時候八戒說：就算不是佛祖，想必也是個好人居住。

我總是跟年輕的同事說：在大公司里，要步步驚心，寸寸提防。相信集團里其它部門的陌生同事是好人，那你就跟豬是一樣的見識。

豬八戒是憋著蹭人家飯，他也沒想到，這頓飯要到48小時之後才能吃到。

沙僧最終提了一個方案：

「不必多疑，此條路未免從那門首過，是不是一見可知也。」

這句話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就蹭蹭，我不進去」。我們知道態度越曖昧，出事兒就越大。

猴哥說，悟凈說得對。

幾個人走進山門，看見全集團的同事都在會議室里：

方入到二層門內，就見如來大殿。殿門外寶台之下，擺列著五百羅漢、三千揭諦、四金剛、八菩薩、比丘尼、優婆塞、無數的聖僧、道者，真箇也香花艷麗，瑞氣繽紛。

注意，八菩薩都在，至於具體是哪八位，不同宗派說法不同，但是觀世音菩薩都在。觀音姐姐是項目負責人，按說應該是拿著PPT在如來跟前的，如今坐在8個菩薩當中，這事兒的蹊蹺怕是大了。

悟空認出妖怪是假佛，上前要打，被金鈸關住了。另外三位更慘，他們是被同事抓走的：

慌得個豬八戒、沙和尚連忙使起鈀杖，就被些阿羅揭諦、聖僧道者一擁近前圍繞。

他兩個措手不及，盡被拿了，將三藏捉住，一齊都繩纏索綁，緊縛牢栓。

原來那蓮花座上裝佛祖者乃是個妖王，眾阿羅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體象，依然現出妖身。

在電視劇里，妖怪們是先現了本相，才開始抓人的，小說里的樣子要更氣人。你被穿自家制服的同事俘虜了抬到地窖，那時的你對世界還有信賴嗎？

黃眉老怪抓了大家之後，決定去睡覺。

孫悟空在金鈸里困著，走投無路，對直屬領導的幼稚惱恨不已，他破口大罵：

我那師父，不聽我勸解，就弄死他也不虧！

叫暗中護法的揭諦去叫人幫忙。

揭諦在電視劇里從來沒出現。電視劇安排的是八戒去搬救兵，小雷音寺里一隻豬騰空而起，大家睡得正香，一個發現的都沒有。然後28個神仙和一隻豬一起回來，大家仍然睡得瓷實——這畫面太美了。

揭諦是佛教的護法神，是如來、觀音安排的護衛，他們不可能不認識黃眉童子。但幾個人也覺得頭大，兩個事業部的人鬥起來了，他們下級幹部只好兩不相幫。

揭諦如果回集團總部，跟如來說，彌勒手底下有個小子在下界扮演您呢，快去看看吧。如來要怎麼回答？難道說：「豈有此理，把二當家叫來我批評他！」

如果如來派觀音或者其他菩薩去處理更麻煩，萬一打不過彌勒的法寶不是麻煩了么？

如來只好打個馬虎眼：「哪個米勒？是那個很會越獄的嗎？」

彌勒聽見這個，如果說一句「揭諦你小心我告你誹謗哦」，然後下去打死童子滅口，死無對證，揭諦就算是完了。

揭諦是什麼同志，處理基層矛盾的，就跟那些老片兒警一樣人精。人根本就沒回單位彙報，跑到天宮去搬請救兵了。

理論上玉帝是朝廷，所有的僧侶也要服從王法，但在實踐中，大家都是各管各的。所以玉帝聽說悟空在小雷音寺被扣住，還要自己支援，心裡是崩潰的。

出了假軍人，警察是不抓的，都是穩住了，找部隊糾察來抓，就是這個道理：

你們系統的人來管你，叫我們幹啥。

明白了，揭諦在給我找事啊。那就派一些不重要的人去吧。

我們知道，天庭出動軍隊是十萬起，戰鬥力排序是：十萬天兵、巨靈神、二十八宿、十二元辰、雷部正神、九曜、王靈官、四大天王、李天王、哪吒，最後是二郎神。

玉帝派了二十八宿。這四位除非相生相剋，不然沒什麼大本事。昴日雞在破蠍子精的時候出現過；奎木狼在寶象國當過假駙馬，帶著金丹的狀態下能自己單挑八戒和沙僧（金丹被悟空騙走了）；角木蛟和奎木狼他們在後面還大破過犀牛精。但本身確實都是比較菜的戰鬥力。

這二十八位大明星（真的是恆星）看了看那個鈸，說不敢打，怕吵醒妖怪。可你們就是要降妖的啊，難道一輩子讓妖怪睡下去？

這幾位雞賊大仙都認得這個鈸。這東西始於西亞，向西傳到歐洲，交響樂里有；向東到了印度，又到了中國，民樂里也有。這是佛門法器。

「嘿嘿，你們公司的東西，那我們不敢砸。」

最後是鑽了亢金龍的角，悟空變化了飛出來。悟空忍不住，上來就把金鈸給打碎了。

妖怪醒了，結果他先小心地把金鈸碎片收好（卧槽怎麼跟領導彙報啊），然後才來出來和二十八宿、五方揭諦和悟空打架。

這三十多個人，居然也就站在雲端看他掃地擦桌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黃眉要搶猴哥的項目。

「這猴兒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來冒犯仙山。此處喚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賜與我的寶閣珍樓。我名乃是黃眉老佛，這裡人不知，但稱我為黃眉大王、黃眉爺爺。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設象顯能，誘你師父進來，要和你打個賭賽。如若斗得過我，饒你師徒，讓汝等成個正果；如若不能，將汝等打死，等我去見如來取經，果正中華也。」

這段已經說透了，早就看你們分公司不順眼了。

第一次交戰，悟空和各位神仙被人種袋裝走了。

悟空逃出來，準備偷摸溜掉。我們知道遇到同事挑釁，確實有一種做法，叫做高姿態，另一種描繪，就是慫了。

悟空救下師父和師弟，放了神仙們，然後去拿行李。

亢金龍道：「你好重物輕人！既救了你師父就彀了，又還尋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緊，衣缽尤要緊。包袱中有通關文牒、錦蝠袈裟、紫金缽盂，俱是佛門至寶，如何不要！」

通關文牒是大唐的護照，還有女王的御筆加了孫豬沙的名字；袈裟是佛祖的信物；紫金缽盂是唐王的信物。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女人的贈予都在裡面，怎麼能拋下！

悟空去拿行李，被妖怪發現了。這次惡鬥一場，二十八宿抵住了雜兵，孫豬沙三個打老怪一個，居然打到天黑還是平手。

最後老怪又用人種袋把大家都裝走了，只有猴哥筋斗雲跑出來。

靈山的家風實在厲害，取經路走了一多半，讓事業部之間開始斗，剩下的就是最猛的。

這是唐僧創業小團隊面對的最殘酷的挑戰。要知道彌勒佛這種笑嘻嘻的大佬，手底下的人一定都是狠人，黃眉說要打死師徒四人，那就一定會打死他們的。

悟空開始希望借到一些不明真相的力量，比如他飛到武當山，找人家真武大帝，真武大帝當然不傻，卧槽這個渾水不能趟啊，於是就禮節性地派了龜蛇兩位將軍，帶著五大龍神過去。

武當山派了七個人過來，我每次讀到這裡，都懷疑這是《倚天屠龍記》的寫作靈感來源，而來的隊伍其實就是宋遠橋老師他們，尤其是，明教還真的是彌勒的隊伍……

武當派也被黃眉老怪打敗了。猴哥逃出來走投無路，遇到了日職功曹，功曹每天管上班打卡，跟靈山集團的人力差不多。猴哥對著他哭訴了心聲：

我如今愧上天宮，羞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象！才拿去者，乃真武師相之龜、蛇、五龍聖眾。教我再無方求救，奈何？

KPI完不成了，跟功曹說。功曹最近的任務就是保護唐僧，唐僧死了，他這幾年就白乾了，所以他跟悟空的建議是這樣的：

「大聖寬懷，小神想起一處精兵，請來斷然可降。適才大聖至武當，是南贍部洲之地。這枝兵也在南贍部洲盱眙山賓城，即今泗洲是也。那裡有個大聖國師王菩薩，神通廣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喚名小張太子，還有四大神將，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

湖北人打不過天竺人，就找江蘇人來幫忙。這會兒吳承恩老師在蹭熱門IP，水淹泗州城的故事很古老，那時候已經家喻戶曉了。

功曹的態度就是拉一個菩薩級的下水。菩薩級的神通應該逃得開人種袋。

但是國師王菩薩也看破了，他是一個比較邊緣的子公司，不願意為新部門的悟空打工。

國師王道：「你今日之事，誠我佛教之興隆，理當親去……今著小徒領四將和你去助力，煉魔收伏罷。」

終於出現佛教的人了。按說有兄弟單位的人過來，黃眉老怪應該客氣一點，然而：

妖王聽說，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舍了國家，從那國師王菩薩，修的是什麼長生不老之術？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卻怎麼聽信孫行者誑謬之言，千山萬水，來此納命！看你可長生可不老也！」小張聞言，心中大怒，纏槍當面便刺，四大將一擁齊攻，孫大聖使鐵棒上前又打。

我們知道牛逼部門的人確實容易嘴欠，妖怪跟小張太子是一輩的，但態度輕蔑，對他的老大國師王菩薩也極盡刻薄。一下就激怒了小張太子。

年輕真好，可以把全身的力量投入到一場永遠不可能的仗上。

小張太子和他的同事們也都被裝進包里了。

一個菩薩的隊伍沉沒了。接下來再請，要麼是觀音，要麼就是如來了。

好了，玩差不多了，彌勒佛出來了。

大聖正當凄慘之時，忽見那西南上一朵彩雲墜地，滿山頭大雨繽紛，有人叫道：「悟空，認得我么？」行者急走前看處，那個人——

大耳橫頤方面相，肩查腹滿身軀胖。一腔春意喜盈盈，兩眼秋波光蕩蕩。

敞袖飄然福氣多，芒鞋灑落精神壯。極樂場中第一尊，南無彌勒笑和尚。

各位一定都見過彌勒佛的塑像，大肚子的布袋和尚，但是只有中國漢地的佛教這麼塑彌勒，因為五代時期有一個布袋和尚（換句話說，唐朝如果見到布袋和尚造型的彌勒一定是假的）被大家認定是彌勒佛化身，所以改了這個造型。儘管看上去是個漢人，其實彌勒本身是印度人阿逸多。

笑嘻嘻的領導，沒有一個簡單角色。彌勒佛也是，你看他劈頭一句問話：

「悟空，認得我么？」

奇怪，孫悟空是和尚啊，和尚不會不認識佛的。但是如果你考慮彌勒是個印度人，那就好理解了，印度人說的是梵文，梵文有時態，過去時、現在時和將來時。

加上時態：「悟空，現在認得我了么？」

明白了么？副總對你小團隊發狠呢。

行者見了，連忙下拜道：「東來佛祖那裡去？弟子失迴避了，萬罪，萬罪！」

有一天我跟我的同事、能聊總經理歐小宅聊，說起不服三種人是有罪的：

職場上，不服牛人有罪，不服狠人有罪，不服豁出去的人有罪。

唐僧是牛人，發了心，還有佛祖和唐王的支持；彌勒是狠人，手下人威脅要打死唐僧隊伍，讓他們出局；孫悟空是豁出去了的人，打碎了金鈸還到處請人。

所以大家是可以坐下來談的。

佛祖道：「我此來，專為這小雷音妖怪也。」

行者道：「多蒙老爺盛德大恩。敢問那妖是那方怪物，何處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兒是件什麼寶貝，煩老爺指示指示。」

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會去，留他在宮看守，他把我這幾件寶貝拐來，假佛成精。那搭包兒是我的後天袋子，俗名喚做人種袋。那條狼牙棒是個敲磬的槌兒。」

這段好多西遊的解讀者就要奔向弗洛伊德老師了，說褡包是自宮，棒槌是男根的都有。

我要說這是非常低級的解讀。

狼牙棒就是狠手，褡包就是錢袋。佛祖說得很清楚，一個低級小人物，有兇狠的手段，再加上足夠的資金，就能成事。

然後佛祖讓悟空變成一個瓜。

有人說，佛祖說悟空是瓜娃子（就是傻）。這也不對，人那麼大一個佛祖，沒事侮辱你猴格完全沒必要，就算副領導比較閑，時間也不會這麼用。

其實就是彌勒佛祖想讓自己的團隊把取經團隊吃掉，但是一番爭鬥，覺得吃不下，也欣賞猴子和唐僧，但是話說滿了，那就意思一下吧。

變這麼一個瓜，黃眉老怪確實把取經人吞掉了。不過經過領導協調，又吐出來了。

別小看這麼一個經過消化道的行為，還記得如來說自己被孔雀吞下去嗎？要從糞門出來，又怕污了金身，最後從背上破開，大家說那孔雀就跟你娘一樣，就封個佛母菩薩吧！

吃悟空一次，彌勒團隊形容此事就是：我們當時都把斗戰勝佛吞掉了，後來拇們家佛祖不忍，又把他吐出來了。

嚴絲合縫。

在引誘吃瓜群眾之前，悟空還有一點疑問，慘遭佛祖羞辱：

行者道：「此計雖妙，你卻怎麼認得變的熟瓜？他怎麼就肯跟我來此？」

彌勒笑道：「我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豈不認得你！憑你變作甚物，我皆知之。」

真是毛骨悚然。

「孽畜！金鐃偷了那裡去了？」那怪卻只要憐生，在後天袋內哼哼頠頠的道：「金鐃是孫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鐃破，還我金來。」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蓮台上哩。」那佛祖提著袋子，執著磬槌，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尋金還我。」行者見此法力，怎敢違誤，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內，收取金碴。

佛祖在拾掇自己人，其實是在給悟空看。當然，讓徒弟肚子疼只是小事，接下來會是整部西遊職場歷史上最慘絕人寰的場面。

只見那山門緊閉，佛祖使槌一指，門開入里看時，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兩個，把五七百個小妖盡皆打死，各現原身，都是些山精樹怪，獸孽禽魔。佛祖將金收攢一處，吹口仙氣，念聲咒語，即時返本還原，復得金鐃一副，別了行者，駕祥雲徑轉極樂世界。

佛祖打開門，猴哥打死七百左右的妖怪，佛祖一直看完，然後才修復了金鈸走了。

這是個喜歡看動作片的佛祖啊。

我們看看打死的是什麼人。黃眉童子雖然是個童子，但是跟著副統帥的人，級別不會低，他出來叫板唐僧團隊，說的也是要成佛，他後廚做的飯都是素的，這也是為啥八戒後來被放下，就到後廚找飯吃，還拿給師父吃。

想想黃眉老怪招募小妖的時候怎麼說吧：

成佛捷徑

學習型團隊

解決凈土居住證

不傷生，純渡劫

創始人有靈山集團高管層工作經驗

老妖因為彌勒佛祖的默許下凡，招來一群《西遊記》里素質最高最善良的小妖，最過分的事情也只是變成和尚嚇唬同事。

幕後大老闆最後收走了負責人，然後放一隻猴子大開殺戒，把這群最文明的小妖們都宰了。大老闆還看完了全程。

相信如果有一兩個小妖怪反過味兒來，應該會喊吧：您不是我們的投資人彌……

悟空乖巧，當場一棍滅口。

佛祖說：「對啊，謎，謎一樣的男子」

然後看看遍地死倒的妖怪：「悟空，死這麼多手下，是不是不好的？」

「佛祖您太給他們臉了，」悟空踢踢一隻鹿正在冷掉的屍體。

「這些獐兔，只是乙方罷了。乙方這種生物，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全殺光了，也是不用有什麼負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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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熊太行

(全文完)

本文作者「熊太行」，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50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熊太行」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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