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的哲學簡史，應當這樣寫

1.

我是哲學的門外漢，逡巡著要想入哲學的門，可惜總不得其門而入。

作為教材用的哲學史著作，大多味同嚼蠟，因為要求全面，求翔實，求準確，而難逃嚼飯哺人之譏。中國佛教有一本《大乘起信論》，所謂「起信」，就是發起大眾對「佛教」的信心。所以在讀這類高頭講章之前，確實需要一個哲學的指南，就是也要有一個」起信法趣「的過程，這樣才能使人感覺哲學的體貼與親近，易於找到哲學的門徑。

日本哲學史家木田元的《反哲學入門》無疑是一部好的哲學簡史。它使漫天飛舞的曼殊沙華連串成供養佛陀的莊嚴華鬘。

好的「入門」，應該能使人對哲學史的主要趨向或主要問題有所了解，閱藏而能知津，這需要作者對哲學史的整體走向有一全程的把握，有一條把歷史串連起來的堅實的絲線。

例如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冊，被看作哲學史的開山之作，是以邏輯學為統貫，來講諸子哲學；馮友蘭的《天人損益論》也可以算一部很好的哲學簡史，它以「天人關係」為統貫，從自身的視角出來，打亂時空的順序來看各家的哲學。

木田元的這本書無疑也有這樣的一條「基本線」，這就要說到「哲學」與「反哲學」關係。

2.

《反哲學入門》中譯本是2011年出版，我記得那時我在書店裡看李澤厚的那本《該中國哲學登場了？》的對話錄，旁邊就是這本書。為什麼是「反哲學」呢？我不知道，書外塑料膜還沒有撕去，撕了就要買，而我並沒下定決心。

我在李澤厚的對話錄里看到，後現代主義的德里達說哲學終結了，他也同意，並且說是傳統形而上學。這些話我都似懂非懂，但印象很深，一直到今天。

最近我又想起這本《反哲學入門》，可是書店，網上都買不到了。幸好有電子版。

關於「哲學」，很多教材都會提到一個爭論，就是「哲學」是一種像「文學」，「數學」這種各大文明共有的文化，還是只屬於希臘及其歐洲後裔的一種綜合學問？或者說，哲學就是希臘哲學，就是歐洲的哲學，還是也應該有「歐洲哲學」，「中國哲學」的名目？對於凡事爭勝的國人來講，當然願意說，哲學是世界的，中國當然有哲學。

可是如果僅只是這樣的爭勝又有什麼意義？我們要穿透文字，去看文字背後的東西。就是即便我們不用「哲學」這樣的辭彙，那麼「希臘思想」和「中國思想」到底有什麼不同？

木田元是不承認除開西方，有所謂哲學的。他說，哲學本來是屬於希臘的一種不自然的思考方式，亦即木田元所謂的超自然的思考方式，它們把人與自然分裂來看，要「製作」出一個超越的世界。但日本人從來都是以自然的方式來對待自然的（言下，以中國為代表的整個儒家文明），木田元說日本人認為自然是「生成的」而不是「製作的」，是統一的而不是分裂的。

在西方，這種「製作」的傳統從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開始，一直延續到尼采之前，也就是說除開「前蘇格拉底哲學」的希臘羅馬哲學，到中世紀的基督教經院哲學中的柏拉圖-奧古斯丁主義和亞里士多德-阿奎那主義，再後的笛卡爾開創的近代哲學，以及以康德、黑格爾等人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都是柏拉圖主義下的非自然思考方式的產物。所以這也就印證了海特海所說的那句名言：整個西方哲學史都只是柏拉圖的註腳。

但是從尼采開始，西方哲學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這表現在向「前蘇格拉底」的認同和對「柏拉圖主義」的批判上，「上帝死了」的一聲革命吶喊，宣告柏拉圖「理念世界」極其各種變形已經喪失了合理的基礎。當然，不只是尼采，在這個反哲學的革命中，木田元還列出了馬克思，馬赫的名字，再往前推，木田元也暗示，康德用人的理性砍掉上帝的腦袋，是這一變革的深層邏輯動因。尼采之後，還有海德格爾也是木田元的論述重點，再到後現代的德里達都是這近代反哲學傳統中的代表。

木田元的這一說法當然並不新鮮，尼采不是在一百多年以前就說過了嗎。可是把這一想法貫徹到哲學史上，作一簡要扼明的系統敘述，並提出「超自然的思考方式」與「自然的思考方式」這一對待的概念來解釋東西方文化差異，可以說是他的一點特色。

當然，這種圖譜式因為簡潔而失之片面，但對於入門的人來說，已經需要幾番咂摸了。

3.

關於作者木田元先生，幾乎找不到什麼中文資料，只能靠書中的一些信息來推測。

他是日本中央大學的哲學教授，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精研海德格爾的哲學。書里說他在2005年做胃癌切除手術時，應編輯要求作哲學談話，經整理出版此書。

他雖然是哲學教授，但勸大家不要學哲學，說哲學像毒品，只有遠離哲學才可能有健康的人生。大概他自己是那種喜歡自虐的知識分子吧，所以才對哲學情有獨鍾，但是如前所述，他是反哲學陣營中的一員，對西方傳統是持批判態度的。

有意思的是：西方反哲學傳統是和反形而上學，反邏各斯中心主義聯繫在一起的，這種具有強烈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色彩的思想在木田元看來竟然和日本的「自然思考方式」融洽無間的，真是這樣嗎？我是很懷疑的。

中國和日本的儒學傳統，真的是在更早的「生成」的神話傳統上自然接續的嗎？我並不相信。中西之間沒有那麼大差別，當希臘發生柏拉圖的變革時，中國的諸子百家也在變革，余英時講軸心突破，講「內向超越」就是要在「見其同」的基礎上，又「見其異」，李澤厚說「實用理性」，用意也在於此。

木田元的說法不見得正確，可是同樣是近代東亞，同樣的傳統文明受到巨大衝擊，木田元們卻可以從日本傳統來反對西方傳統，而我們近代的知識分子卻要用假想的西方傳統來改造中國傳統（不是中國現實），木田元們的文化自信何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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