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足底器官映射說開去

2016年12月25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根據其第六十三條的規定：「本法自2017年7月1日起施行」，我在6月30日燥熱的晚上寫下這樣的題目，心底不免隱隱生出些寒意。

瀏覽微博時，無意發現認證為空軍總醫院副主任醫師的@神經外科周博士發了一個足底器官映射圖，他在遭到網友質疑後，又追加了一個說明：「足底反射區療法是通過對足部相對應的反射區進行手法刺激調節機體內部功能的療法，大量中醫藥文獻已論證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查病、治病、無葯保健的方法。為醫者，治病、養生、保健之責，無界限之分。」不過這一解釋並未讓網友信服，評論區幾乎全是質疑的評論。

周博士作為一名神經外科專業的高年資醫生，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對人體的解剖結構尤其是神經系統一定有著紮實的掌握，刺激足底之後，其神經系統產生的衝動又是經過怎樣的通路才可能影響到幾乎全身各個系統的呢？這種連稍作思考的普通人都能意識到的荒謬，為什麼一個專業人士反而犯了糊塗呢？那麼這位周博士所謂的大量中醫藥文獻又是怎麼回事呢？我對此稍作檢索，發現不少文獻的出處是《雙足與保健》，而且沒有任何一篇文獻出現在90年代之前，可見這個足底器官映射學說，乃是個「新」玩意兒。

循著 《雙足與保健》順藤摸瓜，原來這本期刊只是一個成立於1991年的中國足部反射區健康法研究會（簡稱中國足健會）的會刊而已， 根據該協會網站上的簡介：

中華反射學是以傳統中醫經絡理論、現代生物全息理論及神經反射理論為基礎的綜合理論。其反射療法是運用中醫經絡按摩手法，通過刺激人體足、手、背、耳等部位的反射區（穴區），取得促進血液循環，增強內分泌系統，調節人體各部機能的防病治病、保健養生方法。

真是好一個嚇人的來頭，其實不過是新瓶裝舊酒，販賣的還是神秘主義的那一套玩意兒。

有些哲學觀點認為世間萬物是有普遍聯繫的，但，不是瞎雞巴聯繫。

小小的足底，承載不了這麼複雜的關聯，且莫說這個足底反射學說從未被主流醫學承認過，就是其母體理論經絡學說雖一度引起過學界關注，現在也早被有良知的科學家棄之如敝履。只有部分中國學者，孜孜以求幾十年，千方百計試圖證明經絡的存在，卻總也拿不出令世人信服的證據， 1988年1月，有媒體稱「我經絡研究成果堪與四大發明齊名，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的科學家們經過15年研究證明，經絡現象是客觀存在的。他們還準確地描繪出14條寬約1毫米的人體經絡循行線。」可如此重大的科研成果，卻未見發表於任何主流的學術期刊，而是首發在 《中國婦女報》……

經絡無非是古人在極其偶然的解剖探索中對複雜的人體所提出的一個十分原始與幼稚的假說，極可能是對大的血管神經或肌腱的粗淺描繪和想像， 按理說，當西方精準的解剖學傳入我國之後，稍作對照就會發現所謂經絡錯漏太多，但由於民族主義情緒的影響，不少中國學者偏偏死死抱住棺材板子當寶貝，睜眼說瞎話，當下更有學者聲稱什麼經絡系統是和神經、血管系統有聯繫卻又是一種獨特的系統。現代生理學雖不敢說已100%完善，但又有哪些客觀存在的生理現象是用目前的生理學解釋不了而偏偏需要經絡學說替代說明的？None!

這正如當拉瓦錫揭示了氧氣及燃燒的奧秘之後，燃素學說哪裡還有存在的必要？

經絡學說，純粹就是中國的學術包袱，除了衍生出諸如針灸麻醉之類必將成為醫學史上反面例證的惡行，就是催生出中國足健會這種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團體。如果說因為古人很著急為複雜的生命現象尋找一個解釋，經絡學說當然有其歷史價值，但在今日現代醫學已經如此完備的情況下，不將經絡學說請進歷史博物館，反而高高供在廟堂，有司甚至不惜推波助瀾，以立法的形式鉗制民間討論，任舊醫謬說淆視聽，實在令人費解。若我們相信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最可貴的唯物論，那麼秉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就應該勇敢地承認，經絡毫無物質基礎。連這點自信與魄力都沒有，又何談偉大復興？！

只可惜，冠冕堂皇的官方哲學不敵暗流涌動的民族主義。聊以自慰的是，周博士的那條微博大都是質疑的聲音，這在十餘年前是無法想像的，尤其是 2006年張功耀提出「告別中醫論」甫一出現，網上的罵聲可謂鋪天蓋地，經歷過這十年網路輿情微妙變化的網友可能深有體會。雖然我們現在說民智已開未免過於樂觀，但至少呈現了民智漸開的趨勢，若廟堂不插手，任由科學思維在民間星火燎原，若干年之後舊醫何去何從尚未可知， 可惜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橫空出世，等於是從官方角度即否定了這一次關於舊醫的自下而上的反思。

作為一名已在醫學世界裡浸淫近20年的醫生，我在公開場合從來都自稱畢業於醫學院校而不是說畢業於西醫院校，因為現代醫學早已建立了全球統一的標準和規範的交流體系，何須再分南北西東？以我們所有人都接受過的基礎教育來說，我們都學過數學物理學化學，為什麼我們從不說我們學的是西數學西物理西化學？原本在國民黨政府衛生署頒布的《醫師條例》到了立法院的筆下就變成了狗屁不通的《西醫條例》，也許從那時起，愚蠢的國民黨政府立法者就為舊醫借屍還魂預留了空間。

1932年余雲岫在《對焦易堂〈為採行國醫條例告國人書〉之商榷》一文的最後寫道：學問是要真本事、實力量的，靠著虛偽宣傳、詭計撥弄，即使瞞過一時的耳目，過得了一日的勝利，不過是夕陽返照，前途只有「消滅」兩個字恭候著，加上一百個國字也不中用。科學的實力一天膨脹一天，加上一百個「西」字也壓不倒。

1936年1月22日，國民黨南京政府正式公布《中醫條例》，2016年12月25日共產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八十年彈指一揮間吶，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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