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住中國歷史的牛鼻子：《中央帝國的財政密碼》讀書筆記

中國歷史浩若煙海，連綿不絕。

在這座迷人的寶庫里，大家各取所需：肉食者見權謀，抱負者尋情懷，事功者築格局，悲憫者品苦難，空虛者求寄託……

近年來頗醉心於歷史，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歸類；或許我只是在尋找一個坐標吧，想在無始無終的時間與遼闊無邊的空間中，找到棲身之所、立足之地，結束那種對一切漠然無感的出離狀態。

扯遠了。這些年讀中國歷史，最強烈的一個感受就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因而始終不得要領，徘徊在門徑之外，徒然看個熱鬧而已。

直至看到這本書，讓我眼前一亮。

對史學史少有涉獵。以我有限的史學認知來看，從財政角度分析歷史，似乎是黃仁宇大歷史觀的路子。《財政密碼》一書，很好地延續了這一思路。相較於黃先生的略顯粗糙和繁言，此書的梳理更為系統全面，且理論模型和論述更為簡潔、有力。

古今中外，但凡國家治理，開門兩件事：一是構建一套行之有效的官僚制度，對社會加以控制；二是組織一套足敷使用的財政制度，來養活前述的管理體系。中國的王朝興衰，必然是財政危機引起的失衡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進而導致全面崩潰之後，才會發生的。

從財政角度入手，系統梳理中國歷史上的主要朝代，好處有：

一是能夠把握王侯將相之外，更深層的歷史脈動；

二是對王朝的運行機制，會有更深入和理性全面的把握；

三是對歷史事件的發生，會有一種撥開迷霧、「知其所以然」的領悟；

四是對於王朝的更迭，能夠跳出昏君奸臣的局限，對於歷史人物的認知，也會有一個全新的視角。

等等。

全書將秦漢大一統以來的中國集權政權，從財政制度角度，分為三個大的歷史周期：

第一個周期始於秦漢，結束於南朝。這個周期的制度基礎是，官僚制度上以中央集權製為主，卻仍然殘存著一定的諸侯制；經濟上實行土地私有制，財政稅收最初以土地稅為主，並逐漸開闢出國有企業、金融壟斷，甚至賣官鬻爵等新財源供皇帝揮霍。

第二個周期從北魏開始，結束於南宋。這個周期的制度特徵是較為完善的中央集權制和科舉制，經濟上採用土地公有制，稅收上實行較為複雜的租庸調製，並輔以政府機關自我經營的財政收入體制。

第三個周期從遼金出現萌芽，在元代繼續發展，到了明清兩代，則形成了穩定的模式。這個周期的特徵是：土地制度重回私有制，官僚制度上建立起了具有無限控制力的集權模式，並依靠封鎖人們的求知慾，形成了巨大的穩定性。這個周期在財政上是保守的，以土地稅為主，並逐漸放棄了不穩定的紙幣體系，回歸更加原始的貨幣制度，但這套財政制度又足夠簡捷，足以維持很長時間。

從財政角度看中國歷史，的確耳目一新。試舉幾例：

春秋戰國各國的競相變法，其本質是改變經濟資源的配置，提高國家財政效率。秦國最後一掃六合，因其變法最為徹底，集權程度更高，國君支配能力更強；

漢武帝將鑄幣權收歸國有進行壟斷，早於歐美近兩千年時間，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宋代之前的中國，一直處於金融抑制的狀態；

王莽篡漢，一路順風順水，但死於其不切實際的復古改革。井田制土地制度，五均、賒貸和六箢之法的財政改革，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貨幣改革，等等。導致社會經濟混亂，進而社會動蕩，綠林赤眉紛起，最後身死名滅；

整個三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屯田和增加財政收入的歷史。曹魏脫穎而出，有賴於其大規模屯田養軍，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

盛唐脫胎於隋朝，隋朝制度沿襲北魏，北魏制度定於馮太后之手，從制度意義上看，馮太后遠超唐太宗，是北朝到南宋這一千年里，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第一人；

開皇盛世，源於隋文帝建立的高效的財政稅收體系，但隋二世而亡，也是因為這一體系過於高效，過分透支了國力；

唐太宗與隋煬帝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二者結局迥異，不是因為唐太宗故作開明的納諫姿態，而是唐代比隋低得多的行政效率；

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次利用現代金融工具搜刮民眾的嘗試，是北宋蔡京的濫發紙幣，大規模的通貨膨脹，中國也早於世界近千年；

明朝的閉關鎖國，源於扭曲的朝貢制度和外貿制度造成的財政負擔；

清代的財政制度是中國古代中央集權財政體系里做得最平衡、最簡潔，也是最高效的。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前，歷年的外國賠款、白蓮教和太平天國起義的毀滅性打擊、同治回亂、收復新疆等耗用無數的額外支出，都沒能壓垮清朝的財政平衡，直至甲午戰爭後才被打破。

等等。

但這本書自然難免有其局限性。

比如，因為戰爭開支是造成財政失衡的最大禍端，作者就將戰爭予以絕對否定，不管是秦皇漢武的開疆拓土，還是兩宋對游牧民族的反擊，統統視為窮兵黷武，認為統治者的決策是冒失的、欠妥的。這未免犯了唯財政論的錯誤，財政平衡，的確是統治的基石，但不能成為一個國家、一個文明的最高追求。

又比如，全書貫穿了作者對自由放任經濟、「小政府大市場」的無限崇敬，對官辦經濟、專賣制度、公有制度的絕對貶斥，這也是有失偏頗的。

等等。

總而言之，這本書角度新穎，史料詳實，概括精當，論述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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