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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下崗之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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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林克於,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重慶散文學會理事、南岸區作協秘書長、重慶市自學成才獎獲得者。作品見於《重慶日報》《重慶晚報》《分憂》《風流一代》等數十家報刊,有作品入選《長江文學精粹》《微型詩500首點評》2015《重慶小小說年選》等數十種文學選集。

小說:下崗之後(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2002年春節前,大江船廠就放出話來:節後要大量減員。

正月初十,廠里果然堅定地公布了上崗人員名單。一大早,船廠門口就擁滿了職工,喜笑和怒罵攪作一團,船廠上空沸沸揚揚。

劉芸擠在廠門口張貼的上崗人員名單前,把那密密麻麻的姓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終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沒有理由喜笑,但也沒有怒罵。因為在公布這個名單前,她是鑄造車間的黨支部書記,是個非常神聖的職務。當她再一次從尾至頭默讀完所有的姓名,大腦嗡嗡作響,眼前一片迷茫,酸酸的淚水終於溢出了眼眶。她下意識地掏出手帕,輕輕拭去兩行清淚,悄悄擠出了人群。

在回家的路上,劉芸不停反思,覺得自己進廠二十年來不僅沒做錯什麼事,反而有不少可圈可點的成績。學習勤勉,工作踏實,差不多年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先進生工作者。當上鑄造車間的黨支部書記後,這個車間很快成了紅旗車間。可是,昨天的勞模先進,昨天的書記,昨天的鐵飯碗,怎麼在一夜之間就全部沒有了呢!榮譽、地位的失落本來就使她傷心至極,更使她悲痛的是,竟然連工作也沒有了,下崗了!「下崗」——一想到這個「失業」的代名詞,劉芸不禁淚流滿面。

「芸芸!」忽然,遠處傳來一聲親切呼喚。劉芸回過頭,見丈夫汪東林小跑著從身後趕上來。

「別怕,不就下崗嗎?」汪東林緊緊挽住妻子的胳膊,「憑你的本事,哪兒找不到一個碗飯?再說,還有我哩!」

「你……你怎麼知道我……」劉芸實在不願說出「下崗」這個可怕的字眼。

「今早船一靠岸,我就奔你們廠門口去了,當然知道……」汪東林竭力迴避妻子忌諱的字眼,「別往心裡擱,啊?」

劉芸低著頭,悶不作聲,覺得空氣異常陰冷凝重,窒息得讓她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進了家門,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兒琴琴卻不知輕重地冒了一句:

「媽媽,聽說你下崗了?」

劉芸軟軟坐下,憂鬱地點了點頭。

「媽媽,你不是黨的書記嗎?黨的書記也下崗嗎?」

汪東林吼道:「小孩子,懂啥,寫作業去!」

琴琴依然睜大天真的眼睛望著媽媽:

「媽媽,別怕,我一定使勁讀書,將來長大了找錢,找很多錢來養你。」

劉芸撫摸著女兒的頭,苦笑著:「真是媽媽的好女兒……」

這天對劉芸來說簡直是黑色的一天,好在汪東林在家,才使她的精神不至於崩潰。汪東林是拖輪「希望號」的船長,水手出身,體魄強悍,性格爽朗大度,凡事提得起放得下,塌天也不在乎。這天和以往回家一樣,所有家務活他統統包了,照樣一邊挽著袖子幹活一邊吹著口哨,好像家裡啥事也沒發生。不過,晚上的夜生活倒是有點小異。以往,汪東林沖罷澡,不管劉芸是在寫材料還是看書看報,走過去抱起來就往床上一撂,接下就是一句調侃:「管你在外當啥,回家就得受壓迫。」劉芸知道丈夫精力旺盛,加上長期在船上呆著,很能理解他的要求,因此,不管工作多忙,心情多麼不好,總能努力適應,盡量讓他得到滿足。今天,雖然是重溫舊課,但上床之前汪東林不僅首先省去了以往那句得意獨白,而且行事極為照顧劉芸的情緒,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求單方效果,使得心情沉重的劉芸不但沒像往日那麼機械,反而有一種很少感覺到的撫慰、快感。事後,汪東林像是怕揉壞了一隻脆弱的花瓶,又細細看了看親了親劉芸那依然美貌的臉,這才翻滾到一旁睡去。劉芸卻怎麼也睡不著,值得她回憶、反思的事情太多太多。她想到了自己二十年來對上級的忠誠,想到了自己對工作的勤懇,繼而想到了命運的不公。值得欣慰的是,她的丈夫、女兒不錯,危難之際對她充分理解。這些年,由於工作忙,一天到晚總有忙不完的公務,使她對丈夫女兒關愛甚少,而丈夫女兒卻對她毫無怨言。想著,劉芸輕輕轉過頭去,凝望著坦然酣睡的汪東林,第一次感悟到男人的偉岸……

小說:下崗之後(上)

第二天清早,劉芸執意把汪東林一直送到了船碼頭,送上了「希望號」。直到那條龐大的拖輪駛出港灣駛向遙遠的天際,她才轉身走向回家的路上。

「喲,這不是劉大書記嗎??」劉芸正拖著沉重的步子踽踽獨行,一個女人突然橫在面前,「劉芸,當初你把我整下了崗,害得我里外不是人,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呀?」

劉芸一抬頭,見是船廠有名的潑婦陳婕,頓時腦羞成怒:「陳婕,你什麼意思?笑話我?告訴你,我坐著也比你站起高!」

「喲喲喲,都這份上了,還說這種話,不怕人笑掉了牙!」

「誰敢笑話我?我沒技術?我不學習?我懶惰?我偷情行騙?告訴你陳婕,這些我都沒有,我堂堂正正!」劉芸懂得對付潑婦只有用潑婦的辦法,你軟她就欺。陳婕明白對方句句話都是在揭自己的短,她怕如今也是穿草鞋的劉芸憤怒之下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氣焰立時下了一半,說:「你好,你能幹,你有水平,到頭來還不是下了?哈哈,也下了。」

「下了又怎麼樣?我下得比你光彩,我下了也會找到崗位,正經崗位!」劉芸把「正經崗位」四個字說得特別重。

陳婕嘲笑說:「還想做書記?成,到賓館酒店做『雞』書記去,『雞』們正差黨領導哩。」

「你……你混帳!」

「拜拜。」打扮妖艷的陳婕搖搖手,揚長而去。

劉芸氣得臉色蒼白。書記不當了,工作也沒有了,這兩件事對她的打擊已經夠大了,沒想到更使她難受的是,連陳婕這種人見了都吐唾沫的女人也敢當面奚落她,這樣下去,日子怎麼過啊?她想,應該找廠領導談談。書記不當了,是因為廠里的結構調整,下崗又是因為什麼呢?該有個說法吧?

劉芸急急忙忙來到厂部。她想把滿腹的委屈、怨氣向廠長書記訴說訴說,最好能爭取到一個崗位,哪怕是重操舊業,繼續干又苦又累的爐前工也行。剛剛走到廠長辦公室門口,就聽到裡面鬧哄哄的,其中有個嗓音又大又粗:「陳廠長、劉書記,你們就行行好吧!我下崗這麼多年,原來家裡的一點積蓄早就花光了,學校馬上就要開學,孩子的學費讓我上哪兒找呀?你們就給我個事干吧!」

劉芸把頭向里探了探,見大聲嚷嚷的那人是下崗工唐成。這人劉芸十分熟悉,原是船廠的油漆工,幾年前就下崗了,由於年齡偏大,又沒文化和專長,因此幾年來連個臨時工也沒找到,他妻子是十年前的「農轉非」,沒工作,長期在家做家庭主婦。從前船廠效益好,每月靠唐成的工資還可以過,自從唐成下崗後,僅靠一點兒生活費供養全家三口,確實困難。所以這會兒,老實巴交的唐成一邊叫著一邊流淚。

「唐師傅,」年輕的陳兵廠長很動情地說,「你的困難情況已經列入工會的特困檔案。你的問題,廠黨政工已經反覆研究過了,一致認為應該特殊對待,優先解決。但是還需要個過程,等廠里出台了新的經營項目,或者廠里的經濟效益明顯好轉,你肯定是我們優先幫扶的對象。我只能把話說到這裡了。」

老誠持重的劉文書記也表態說:「小孩上學是大事,你那孩子的學費,我馬上請工會想辦法解決。不管怎樣,不能讓孩子失學。」

「陳廠長,劉書記,我代表一家三口先謝你們啦!」廠長書記的話讓唐成感激不盡,當著眾多職工向他倆深深鞠了一躬,「日後廠里不管派什麼臟活累活,我都願意干,一定干好。」

唐成剛走,在辦公室排隊的人們正爭先恐後央求廠長、書記排憂解難,過道里卻又怒氣沖沖湧來一大撥下崗工人,不由分說就往廠長辦公室里闖。廠辦主任見這撥來人氣勢洶洶,怕弄出什麼事來,嚇得直撥廠保衛科的電話。劉芸認出那個領頭的大個子叫廖林,他在廠里的名聲幾乎與陳婕不相上下,是個讓幾任領導都傷透了腦筋的人物。他最突出的毛病是懶、橫,長期曠工、遊手好閒,工資卻不能少拿一分。誰管他,他就揚言揍誰,影響十分惡劣。幾次差點被開除,都因為他那位在市委工作的姐夫說情,廠領導才無可奈何地放了他幾馬。這次陳兵廠長下定決心,毫不猶豫地把他划進了下崗名單。廖林可能是因為前幾次交鋒都倚仗姐夫的勢力佔盡上風,有恃無恐,所以第一個闖進辦公室後,就一把揪住陳兵廠長的衣領,另一隻拳頭掄了過去。要不是廠辦主任見勢不妙,搶先撲過去將廖林雙臂箍住,那兇狠一拳定會命中陳廠長面部。劉文書記閃電般橫亘在陳兵與廖林中間,緊緊捉住廖林那隻鐵鎚似的拳頭。怎奈廖林人高馬大,氣力驚人,幾掙幾甩,就把幾個解跤的人撂到了一邊,再次向陳兵撲去。辦公室里吵吵嚷嚷,拉拉扯扯,亂作一團,文件、紙張、水瓶、茶杯撒了一地。眼看一場惡性事件就要發生,千鈞一髮之際,保衛科的幾名經濟警察沖了進來,三下兩下就把蠻橫的廖林擒住,強制帶出了廠長辦公室。辦公室里一片狼籍,團團簇簇的下崗工人把辦公室攪得像一鍋開粥。有人說廖林太蠻,不講理;也有人說廖林鬧得對。

一直擠在門外的劉芸目睹了剛才激烈的一幕,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想再聽下去了,也不想找廠長書記訴說什麼要求什麼了。她想,廠長書記也難,難啊。

小說:下崗之後(上)

轉眼間,劉芸下崗有兩個多月了。這期間汪東林回過幾次家。汪東林每次回家,總是千方百計讓劉芸開心。當然,劉芸也不想給長期奔波在外的丈夫增添精神壓力。因此,每次汪東林回家,劉芸總是盡量使丈夫與生俱來的樂觀秉性不受悲傷情緒感染。可是汪東林一走,劉芸就感到空虛無聊,同時感到了家庭潛在的危機。她想,一定得找份工作乾乾。

五月初,劉芸跑了許多單位、公司,人家不是說招聘工作已經結束,就是說正在搞下崗分流。後來,經熟人介紹,她來到一家溫州人開的服裝店,簡單面試後,老闆答應聘她做售貨員。工資雖不算高,但在家賦閑已久的劉芸卻有一種成就感,工作起來還算舒心。誰知才幹滿一個月,老闆就好言勸她另謀高就。劉芸大惑不解,問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錯。老闆說:「你沒犯什麼錯,工作挺認真的。只是搞銷售這行,不能太老實。看,你幹了一個月,才賣出幾件貨?」劉芸還想問什麼,老闆卻一個勁地笑著,說:「你確實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人,但幹不了這個。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也聽不明白的。」事後,一個朋友告訴她:「搞銷售這行當全憑嘴皮子,這嘴皮子要把水說成是煤油,能點得燃的。」劉芸說:「那不是蒙、騙嗎?」「所以那老闆說得對呀,你幹不了這個。」劉芸十分沮喪,但不灰心。沒過多久,她又在一家餐館找到了工作。說是工作,其實就是幹些涮碗洗菜、端盤跑腿的雜活。這活兒雖然不重,但每天十幾個小時都得不停地跑著,而且誰都可以大聲吆喝她使喚她。一天夜晚,十點過後劉芸才回到家裡,坐下就不想起來。琴琴好像比以前懂事多了,一邊忙著給媽媽端茶倒水一邊問:「媽媽,你在幹什麼工作呀?怎麼比當書記那會兒還忙還累。」劉芸喝口茶,笑笑說:「幹什麼?給人家淘米洗菜涮盤子。」琴琴呶著嘴說:「干這個呀?爸爸知道了肯定不讓你干。」劉芸說:「幹啥也比閑在家裡強。你別告訴爸爸我幹什麼不就完了。」劉芸正想咬牙挺過這一關,哪料沒過幾天餐館老闆就通知她結帳。頓時劉芸懵了,問是怎麼回事。老闆愧疚地說:「我表妹前兩天下崗了……唉,只怪我這個店子太小……」沒想到這麼個不起眼的飯碗,還有人搶!劉芸理解老闆的難處,也很同情那位下崗女工,說:「算了吧,帳就不要結了,反正我也沒幹足一個月。」說完,扭頭走了。

剛剛下崗那會兒,劉芸雖然委屈、氣惱,但總以為憑自己的能力找份工作不是什麼難事。碰了幾回壁過後,她才意識到未來命運要比她想像的糟得多。兩次應聘又兩次被炒魷魚,除了自己缺少經驗外,複雜的社會現狀也是她失敗的原因,經營者們推行的分配、用工制度,隨意性非常大。做了多年書記的劉芸以前從未接觸過這種情況,很不適應,但又不能不面對這個現實。孤寂、愁苦之際,劉芸。買回許多書報,學習謀職經驗,研究相關政策,同時留意一些招聘廣告。

六月的一天,劉芸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招聘員工,於是根據招聘要求,帶上身份證和300元報名費趕到指定的報名處報了名。接待人員說十天後就可以報到上班,讓她在家等候通知。劉芸回家後左等右等,等了一個多月還沒接到上班的通知。她感到不對勁,跑到報名處那兒問究竟。哪知,那裡已是人去樓空,只有一大群同她一樣受騙上當的女人圍在門口罵大街。劉芸的肺都快氣炸了,一個當過書記的人,怎麼上了這種當?如果不是深愛著丈夫和女兒,她真想一死了之。

痛心疾首的劉芸正要轉身,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嗲嗲叫喚:「劉芸,劉書記。」

劉芸一見是陳婕,氣不打一處出:「幹什麼?」

「我在這裡瞧你很久了。」陳婕故作高雅地彈彈夾在兩個指頭的香煙, 「你到處找工作,還有被人家炒了的事,我都知道。」

「那又怎麼樣?」

「劉芸,別把人看扁了,我這不是也想關心關心你,幫幫你嘛。」

「你幫我?先幫幫你自己吧。」

「劉芸,」陳婕擠眉弄眼地笑著,「別看你比我大兩歲,可你這臉蛋、這身段可是比我優秀多了……」

「別說了,」劉芸打斷她的話,「我混得再差,也不會上你那條船。」

「我這條船又咋啦?不偷,不搶,不貪,兩腿一撇,要啥有啥。」陳婕振振有詞,「汪東林一年有大半年在外頭,你那閑著還不是閑著,偷偷嘴又有啥。」

「你……你給我住嘴!」劉芸咆哮一聲,拔腿就跑。

「劉芸,劉書記,」陳婕在背後喊著,「過不了坎回頭找我,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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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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