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室噙茶記（三）在理性與感性之間

六月份的時候參加了一場茶會。那個茶友小圈子多半是茶學系科班出身，茶會上每一款茶喝罷，大家都要輪流談感受，作為從小「好讀書不求甚解」繼而到長大後「好喝茶不求甚解」的囫圇人，我自然只能說些滋味如何、香氣如何、湯感如何的套路話。但到了一個茶學系應屆畢業生那裡，話語體系就陡然發生了改變。喝第一泡白茶之後，輪到這位朋友發言時，只聽他說：「我能感覺出來，這個茶在攤晾的時候肯定鋪得比較薄，所以萎凋很均勻。」

驚得我一抬頭：這都能喝出來？

對，他們真的能喝出來。既然我不是科班出身，當然無從判別他們說的對不對；但是聽別人從嘴裡喝到的味道，反推制茶做工中的細節，還是相當震撼。尤其是，都是一群年紀輕輕的90後，而且佔據話語主導地位的是男生。

接下來的整場茶會裡，我都聽到這個男生與場地的主人、一位痴迷於茶的民航飛行員，熱烈討論茶葉加工製作與滋味香氣的關係。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們講到普洱茶的轉化主要是多糖類物質的改變，而白茶與紅茶的做青過程都屬於酶促氧化所以味道上會有相似之處；香型是什麼呢？香型就是氨基酸決定的。

這與過去我所接觸到的喝茶氛圍迥然不同。大概也與多數外行人想當然的喝茶氛圍有出入。

沒有年紀輕輕就佛里佛氣的漢服小姑娘，也沒有故作高深盤珠子玩手串有明顯「包漿氣息」的中年人；喝茶不談風月不談詩詞不玩分曹射覆，當然也不抄《心經》讀《茶經》或者繡花畫扇子打太極拳；喝茶時沒有人在捧誰貶誰上動心思，一泡茶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你喜歡就講自己喜歡的理由，我不喜歡也不會執著於打擊你來認同我的觀點。

這是我喜歡的氛圍。雖然並不是我熟悉的交流方式。

一個「好喝茶不求甚解」的人認識世界的方式也許是模糊的，經驗主義的，甚至有些許不可知論的傾向，卻並非全無道理；甚至在一開始迷戀上茶的時候，我其實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刨根究底工作。那時候微信公眾號剛剛興起，我關注了兩三個看起來比較專業的公號，每天追著看文，了解哪一類茶樹是灌木哪一類茶樹是喬木，委凋、渥堆、悶黃、炒青都是具體怎樣的加工方式，台地、大樹和古樹有什麼區別，鐵觀音的正味、消青、拖脯、拖酸是怎麼定義的，岩茶生長的土地到底是不是真的岩石。一段時間的熱度過後，我漸漸地就自然而然放棄，不是因為懶惰，而是認識茶的方式明顯發生改變。

以科學的解釋追本溯源是一種基礎，而探討生命、歷史、文學、美學的價值，卻能讓更多的人了解並感受到茶的魅力。這是文科生的悲哀，也是文科生的幸運。

於我而言就是這樣，當我喝到好喝的茶，我更願意以文字、以意象、以詩情畫意來讚頌它，不吝惜於自己的語言，不滿足於自己的創造。茶在美學和生活方式上的意義，讓它如流水涓滴滲透於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也讓日常生活更富於美感；而歷史、文學、上升到「道」的精神意義，讓茶的世界更為寬廣，也讓茶的魅力更加光耀。

這並不意味著加工、製作、審評和茶樹品種、茶葉品質形成的科學探究就低人一等。事實上，正是因為有基於生物化學知識的科學解釋，茶葉才成為切實的，可觸及的，可信賴的飲品，而非流於玄學的江湖神棍。正是因為有越來越嚴謹的生物化學研究與改良，茶葉的種植環境才會越來越好，品質才會越來越高，商業與文化才能越來越平衡，喝茶的人也才能越來越幸福。

而這些研究茶葉的年輕人，也正在改變茶所傳達給世人的形象。泡在茶館裡的人除了茶藝師小妹兒和談生意的大金鏈子，文藝青年和包漿中年，也有一臉認真的理工男，有執著於真相的各行各業的人，他們，也就是我們，並非一定是棉麻粗布珠子串子的形象，並非一定是氣若遊絲地故作高深，也並非一定要附庸風雅、互相吹捧或者難以親近。茶從樹上掉到神農嘗百草的鍋里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變化；它在新的時代，自然有更光明的形象轉變。

科學基礎是茶的理性的一面，而文化藝術是茶的感性的一面。在我看來，理性的一面是真，感性的一面是善和美。構築於真的基礎之上，善和美才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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