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其實是一部實驗電影

文 |肥內，台灣著名影評人

跟徒弟從戲院走出來，他看得出我沒有很滿意《敦刻爾克》（Dunkirk）；當然，很可能他光從剛剛我有兩三處打了瞌睡就能感受出來。

目前還看不到的我們只能看看預告了

Sama君：師父……是不是不該找您出來看這部片？

我：倒也還好，不過我們今天選的這個「不是很標準」的IMAX廳可能是錯誤的抉擇。

Sama君：咦？不是您的朋友在臉書上說這部片不一定要看IMAX，就算看一般廳也行嗎？

我：貌似如此，不過，我在來的路上有稍微翻到別人講說，如果是在標準的廳（比如美麗華威秀），就可以看到有時候70mm的全屏，時而又回到寬銀幕，這樣可以看出一些對比性，但在我們今天看的這個廳倒是完全沒有這類變化。

Sama君：但是，排除這一點來說，師父喜……歡……這部片嗎？

《敦刻爾克》劇照

我：你不用提問時還用這麼怯懦的聲音問。我是覺得就像是在看《盜夢空間》（Inception）夢境段落的放大而已，只是在這部片是三個不同層的夢境在交錯。

Sama君：這樣交錯有什麼好處嗎？

我：主要是覺得他這樣堅持、執著於自己的所愛，覺得好像有一點點感動；但是，相對來說，就會覺得他似乎也是格局比較小的導演，所以才會一直聚焦在那個「創意」上。

諾蘭2010年的《盜夢空間》

Sama君：這樣是不是就能把他看作「作者導演」？

我：以這部片來說，確實有點接近這種意味；且我相信關於海上的那一條線大概可以讓人聯想到關於家庭這個主題，這也是《盜夢空間》的一個主題。

不過，《敦刻爾克》的三條線有不同的主題：陸上（防波堤撤退主場）是凝縮在湯米（菲昂·懷特海德飾演）身上，詮釋「求生」。

不過，這樣講也不夠精準，應該是他和那位法國士兵（達米安·勃納爾飾演）加起來才是求生這個概念的完整，尤其後者在求生的意志上，要比湯米強得多，且他作為某種可以說近乎「幻覺式」的人物，總是在湯米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出現。

Sama君：他甚至一句對白都沒有！XD

我：是呀！所以他的存在顯得很可疑，比如，會不會是一種雙重人格的變體呢？

Sama君：怎麼可能！那這樣，有些戲就顯得不可能了啊！

我：但你別忘了《搏擊俱樂部》（Fight Club）也在這個前提上是被大家接受的啊！片中也有多處是完全不合理的。後來在《宿敵》（Enemy）也同樣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儘管這部片暗示了有兩種可能性，可能是雙重人格，或兩個真的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交換了生活。

Sama君：好像也是……是不是這類題材必然會演變成這種曖昧性？

我：其實還好，諾蘭自己之前的《致命魔術》（The Prestige）在這點上倒是有一些比較有創意的作法，這部也算是諾蘭截至目前為止，看起來「破綻」最少的一部，且後面提出的複製人倫理問題，也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致命魔術》劇照

Sama君：回到《敦刻爾克》，海上遊艇這一條是家庭，那空中呢？愛國嗎？

我：哈！真可以這麼說的，你看飛官法瑞爾（湯姆·哈迪飾演）要不是有那種強大的愛國情操，又怎麼支持他在沒有汽油的情況下，還堅持在防波堤那裡協助擊落敵機，進而再以更夢幻的方式降落在岸邊。

Sama君：可是，師父，我對於他最後的行為有點不解，為何他本來要跳機了，卻又沒有，但是降落之後，又把飛機給燒了？

我：因為跳機還是有受傷或者掉落海里不知是否能游回岸邊的危險性，但既然看到有足夠的海岸線降落，當然是選擇降落；只是，降落後發現已經落入敵軍的範圍，所以索性把飛機燒了，毀滅讓敵人研究他們戰機的可能性。

當然，他也可能早料到會落在敵人的範圍，有了萬全準備，畢竟在當時很可能對待戰俘的方式還是相對文明的，你看看《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雖然時代不同了……

Sama君：也許這個人物有史實參照，這個事件也是歷史事件嘛～

我：是，但這點真的不重要，仔細想想，這部片在一定程度上也架空了事件，讓事件成為他形式實驗的一個保障而已。

Sama君：咦？這可以說是「實驗」？

我：當然可以，事實上，我本來就打算把它稱為一部實驗電影了！

Sama君：師父之前也用實驗電影稱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 s Long Halftime Walk）……

我：那時我也沒說錯……並不是為了聳動而這麼說啊！你知道為師並不是標題黨。

我們一開始討論就已經提到說這部片作為《盜夢空間》的三層夢境的延續，但是這部片畢竟有歷史事件作為靠山，但也作為某種約束：跟夢不一樣，夢可以自己設定遊戲規則，建立出他劇作得以發揮的邏輯。

但是戰事就是戰事，戰場也不容有什麼綺麗的舞台建構，所以說，戰爭提供了一個基礎：攸關生死存亡，以及更重要的是，站在一個被歷史肯定的一方來描述。今天你換做要處理任何一場戰爭戰敗國，或者，被認定為邪惡的那一方的逃亡戲看看，你看會有誰會去在意主角的死活。

在敦刻爾克裡頭的士兵，不論過程中如何爭取到生存的權利，像湯米這樣假扮醫護兵也好，或者像在擱淺船裡頭，大家為了「減輕重量」以一種私刑方式決定誰該犧牲的戲碼，點出為求生存的黑暗面，但是大家都會原諒這些行為，特別是，像後面在擱淺船裡頭，有部分的人也受到死亡的懲罰了，並且湯米在生死交關還力保他的「朋友」。

無論如何，史實提供了一個情感的保證，之後就可以自由創作了。所以你會發現，我們要深入討論這部片，基本上除了從形式出發別無他法。

Sama君：但我們只看一遍……

我：沒錯，事實上，我相信看再多遍都不會改變什麼，除非是有檔案可以拉片分析。要是我跟你說，在我觀察，空中的那一條，法瑞爾擊落轟炸機的方式，每次重新回到那一個瞬間時，拍法都不太一樣，你信不信？

Sama君：有嗎？是角度不同吧？

我：你看吧！還有片中可能有一些人物在不同線中交錯的瞬間，可能提示了時間軸的坐標，但同時卻又混淆了觀眾的理解，並且因為人物群像太多，以致於就算熟悉這些角色的長相（我自己不在此列）的觀眾，還是有可能無法拼湊完整的時間關係。事實上，三個不等長的時間本來就不可能湊在一起啊！

Sama君：是不是劇本就有很大破綻？

我：也許在最初的設定上，就發現很多致命的問題，可是形式卻解決一部分的問題，或者說，正因為一開始就選擇了用這種敘事的形式，所以得以讓他直接略過一些問題。其實我一直很想把雷乃的名字講出來……

Sama君：什麼！諾蘭居然已經到達那個境界？

我：當然差得遠，但是無疑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敘事形式的實驗，不下於當年雷乃在《去年在馬里昂巴德》（L 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或《戰爭終了》（La guerre est finie）要處理的東西。

《戰爭終了》劇照

前者也是在虛實今昔皆無法判斷的情況下，鼓勵觀眾放棄尋找這些影像的本質，同時當然也就無法拼湊出完整的時序（今年還是去年）；而後者則同樣是在戰爭這樣的前提下，保證了戲劇張力，讓形式在有了充分自由的前提下，觀眾還記得有個主軸可以追蹤。

但是，雷乃的作品無疑還是放在相對少數的對象來考慮，可是諾蘭卻能在實驗的同時，還迷惑了那麼多評論，我相信這也助長了票房。

因為之所以說他離雷乃的境界還遠，是因為諾蘭無疑在很多地方還是不斷用上比較簡單的衝突設定，像是突然打不開的機艙門，或者是想拉個屎卻無法如意。端看影片開場，你就可以找到諸多的不合理。

然而，諾蘭的小聰明還是保證了這部片會引發的爭論，你還記得這部片是不是整部片都是配樂？

Sama君：大部分吧，好像前面沒有？

我：有的，中間我打盹的兩三場戲我不敢說，但我相信應該還是充滿配樂；不過配樂是從正片開始就一直存在了，直到最後，在黑畫面時停下來。但是，最後卻又再閃現了一次湯米的臉，那是他在最後的場景，火車上，讀了報的那時，這個幾秒鐘的鏡頭是沒有配樂的，只有它是沒有的。

這意味著，連綿的配樂或許暗示了一個世界，而沒有配樂的那幾秒又是另一個世界，簡單來說，湯米的這張臉很可能就是《盜夢空間》的那個陀螺。

假如我們理解那幾秒是真實，那麼，前面一百多分鐘就都是虛幻的，可能是夢，是幻想，是回憶，不曉得。但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片中為何有那麼多不合理以及斷裂，甚至是無法兜在一起的時間。

事實上，不只時間，空間也總是被混淆的，比如空拍「Moonstone號遊艇」的畫面，也總是用不同角度去拍它。所以時、空坐標都是不斷被打亂的，為的就是讓你真的無法判斷具體的時空關係，這一方面可能配合了在戰爭現場的心理感受，二方面也是針對觀眾所做的催眠或障眼法。

Sama君：為何被師父這麼講起來，好像有在肯定它似的？

我：其實也沒有，年底有機會拉片就可以見真章了。

- 肥內老師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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