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權之下的蜉蝣人生

蜉蝣，一種有翅膀的最原始昆蟲，它的生命可以短至一天。如此短暫的存在，像一首生命悲歌。或許，你從未注視過這等渺小的生命，但它卻已經是一種文化符號，因為有人將它埋在了《詩經》里。這種奇妙的變化，我們可以從寫信說起。

提筆寫信，是許多年前的事情。當然，那絕非是一封家書，因為當時我的人生重點，只是想找一個女朋友。

記得我的文字極盡華美，穿插引用情愛名句，比如《詩經》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史記》中的「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等等。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那位姑娘狠狠地讚揚了我的文筆，然後就沒有了然後……

為什麼被拒絕？真實原因一直是個謎。

很多年後，我讀到一封政治書信，信主人直擊靈魂的真切表達，把我震憾了。同時也似乎意識到，我之所以被拒絕可能是因為我根本不懂愛情。如果文筆能換來愛情，那愛的付出豈非謊言？如果沒有如履薄冰的生存，又怎麼會有令人動容的政治書信？

我讀到的這封政治書信，記錄在《左傳》中，鄭國人寫的，這是發生在魯文公17年，也即公元前610年的事情。

20多年前，在今天山東省的鄄城縣境內，楚成王被晉文公敗於城濮之戰，晉國成為中國的新晉霸主。此時，在晉侯崗位上工作了9年的重耳已經作古，霸主的接力棒已傳遞到他的孫子晉靈公手中，這是一個暴虐少年；楚國的王位也傳到了楚成王的孫子楚莊王手中，而他是一個一鳴驚人的政治青年。

晉、楚爭霸，現在是兩個「孫子」的較量。

晉國的江湖地位，此時雖然還無人可以撼動，但崛起之路上，曾被戰敗的楚國已勢不可擋，不時挑釁著晉霸主的江湖地位。

鄭國，是夾在晉、楚之間的「肥國」，晉、楚兩國都想把它從桌上端走，變成自己的一道美味菜肴。

兩強相爭，讓天下大勢變得波譎雲詭。小國如何選擇站隊，是一種事關存亡的政治智慧。冷暖自知的鄭國，顯然已經感受到楚國的霸權鋒芒。這個龐大的蠻夷鄰居，在楚莊王的率領下，相繼吞併多個周邊國家，正變得越來越可怕。楚莊王的作為所傳達出來的信息，絕不是一個庸主所具備的氣質，他爺爺城濮之戰的恥辱，正成為楚國爭霸中原的源源動力。

雞蛋，再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啦。鄭國，也許曾這樣感嘆過，所以鄭穆公一方面唯晉國馬首是瞻，另一方面也私下和楚國保持一定交往，在兩國之間小心翼翼地玩著平衡之術。

當然，鄭國的算盤打得啪啪直響，隔壁的晉霸主也聽得真真切切。那麼問題就來了：晉國會怎麼收拾他？

此時，弒君之亂在宋國發生。這次政變，是一場不倫之戀的傑作，是一個祖母寫給孫子的最大膽「情書」。

宋國的公子鮑樂善好施，是一個仁義之人。他哥哥宋昭公卻恰恰相反，被國人視為無道之君。如果僅僅是這樣，弒君故事可能不會發生。有意思的是，因為公子鮑長得太帥，帥到他的奶奶想跟他來一場戀愛。

左丘明寫道：「公子鮑美而艷，襄夫人慾通之，而不可，乃助之施。」形容一個男人美則美矣，再加個艷字，真不明白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帥。

襄夫人這位「奇女子」，估計是公子鮑的爺爺晚年娶的媳婦，她和公子鮑的年齡相差可能不太大。但究竟有多大？因為寫史的左丘明不好奇，所以我們無從知曉。

這場戀愛被公子鮑拒絕，不算有真正的開始，卻有一個愛的結局。襄夫人堅持用付出向孫子示愛，不斷為公子鮑籠絡人心，培植政治勢力，最後幹掉無道的宋昭公，把他扶上了國君之位，是為宋文公。

用行動寫出來的情書，或許是最動人的。而平亂，也是霸主出征的最好理由。

這一年，晉霸主召集衛國、陳國、鄭國，組成四國聯軍向宋國開拔討伐。事情很快搞掂，在收到宋文公送來的賄賂後，晉大哥便承認了他的合法地位。

四國聯軍繼續游弋於河南大地，幾個月後到達原陽縣境內，這裡是鄭國的扈邑，晉靈公決定就此駐軍開會。在他的主持下，諸侯會盟大會勝利召開，對鄭國來說卻出現了意外，因為晉靈公拒絕接見鄭穆公，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以為貳於楚也」。

這是危險的信號，說明兩國關係出現嚴重裂痕。對於鄭國來說，楚國只是一個備胎，如果現在和霸主決裂，說不定大會馬上變成大戰。鄭國智慧的大腦，決定用書信挽救兩國感情。信的主人是鄭國大夫子家，收信人是晉國卿大夫韓宜子。

信很短，只有300多字。前面是兩國交往的甜蜜回憶，和鄭國為此付出的努力。言畢，子家筆鋒一轉：

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餘幾？」又曰：「鹿死不擇音。」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於鯈（tiáo），唯執事命之……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

好一句「畏首畏尾」，這是多麼卑微的生存？好一句「德則其人，不德則其鹿」，這是多麼悲哀的血淚？好一句「鹿死不擇音」，這是多麼微弱的憤怒？好一句「鋌而走險」，這是多麼絕望的告白？好一句「將悉敝賦以待於鯈」，這是多麼無奈的抗爭？好一句「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這是多麼無助的命運……

信，生動地寫出了鄭國的哀嚎，也深刻喊出那個時代的最悲之音。彷彿置於弱肉強食叢林中的渺小生靈，於《詩經》中發出了相似的「蜉蝣之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為什麼會有如此普遍的朝生暮死的焦慮？因為世間再無仁德的王者，這就是春秋時代禮崩樂壞的最直接後果。

我被這封書信打動了，真希望這個世界從此沒有紛爭。這封信也打動了韓宜子，在他的斡旋下，晉國與鄭國再次續簽友好盟約。

然並卵，蜉蝣的哀嚎打動不了那個時代，所以鄭國的悲催命運不會就此改變。

此次盟會後，離晉與楚的邲之戰決戰還有13年。根據《春秋》和《左傳》的記載，我做了一個初步統計，在決戰來臨前的這段時間裡，楚國侵伐鄭國8次，晉國救其5次；晉國侵伐鄭國4次，楚國救其1次。

強國的輪番兵伐，讓鄭國的公子去疾有了最深的感悟：「晉、楚不務德而兵爭，與其來者可也；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

靠道德退化來換取生存，成為弱國事實上的國家哲學，鄭國因此淪為一個反覆無常的國家，所以每一次的被侵，他幾乎連象徵性的抵抗都沒有，他的工作重點只是乞和接待與簽約。夾縫於兩個大國之間，他的國策是誰來與誰簽，誰走與誰毀，所謂盟約只是練習簽名的遊戲而已。

所以歲月於他，如同煎熬。他像個犯錯的孩子，呆立在中原大地，被強國左右開弓，當楚國抽完左臉，他馬上仰著右臉，等待晉國的巴掌。

這，就是強權之下的「蜉蝣人生」！

關於兩岸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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