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薛寶釵的「心機」

文/小扣肉兒

一直以來，薛寶釵身上的個性標籤有不少：端莊大氣，滿腹經綸，老於世故等等。在我看來，寶釵如桃花，愛之者，贊其灼灼其華，宜室宜家；恨之者，則咬牙切齒，任之逐水飄零。

雖說各花入合眼，但寶釵超乎年齡的端莊持重和精明世故讓她總是繞不開兩個字：心機。

字典中給出心機的含義是：心思，計謀，施詐或是機巧權變。不得不承認的是，很多時候，寶釵的確實將自己的「心機」發揮到了極致。

二十二回，賈母給寶釵做生日，問寶釵喜歡什麼樣的菜品和戲文：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

二十八回，寶釵無意間聽見了小紅的秘密，於是做出了這樣的反應：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

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

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

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這樣一來，不僅為自己開解了麻煩，還巧妙地「嫁禍」了黛玉。

和史湘雲，黛玉等女孩子相比，寶釵總是低調而內斂的。她很少表達自己對人和事情的看法。正像鳳姐所說：寶丫頭雖好，卻打定主意，「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也正因為如此，寶釵受到了許多詬病。有很多人認為薛寶釵的「心機」比林黛玉的深，因此世人眼裡薛寶釵城府更深，而單純的林黛玉更可愛。

而在我看來，心機二字，其實是個中性詞，原本並無褒貶，如果一個人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洗禮，沒有經歷過生活的磨礪，則始終會像嬰兒一般純樸天然，沒有心機可言。

涉世歷久，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自然就會產生心機，因此所謂的心機也是生活的濃縮和提煉，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狀態。

在我看來，曹公是那樣的悲憫和睿智。他筆下，從沒有單純的善惡，也沒有單純的好壞，每個人都體現了人性的複雜。作者從未對哪個人物有過過分的褒獎或者貶損，那麼作為讀者，我們又為何不能用一顆悲憫且包容的心對待人物呢?

相比黛玉，寶釵的出身和經歷就決定了她的心機深沉是一種必然。黛玉出身列侯之家，且是書香門第，林如海夫妻無子，只有這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兒，自然百般呵護。

所以她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沖齡之際，家中就請了西席先生教她讀書，母親早逝後，黛玉並無與後母鬥智斗勇的經歷，就被外祖母接到膝下，愛若珍寶。

雖說偌大賈府，多愁善感的黛玉總有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之感，但畢竟在外祖母強大的保護下，黛玉的生活，大體上總是簡單而平和的，她有足夠的底氣和良好的環境做自己。

而寶釵則不同，雖然寶釵學識淵博，但本質上，她出身商人之家，「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靠的是商業利益的積累，自然不乏精明強幹，通曉世故的家主和族人，她從小便耳濡目染，自然與眾不同。

況且寶釵父親早逝，哥哥無能，母親薛姨媽更是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女兒身上。年幼的寶釵，自然要承擔起更多家庭的重擔，且寶釵最初入京的目的便是參選秀女。

我們看《甄嬛傳》中的後宮妃嬪，哪個不是謹言慎行，克己復禮。所以寶釵也就更加世事通明和人情練達。她的心機和老練，也就不難理解。

況且，在古代重農抑商的大環境下，薛家實際上是四大家族最弱的一環，第四回，薛蟠打死了人，還要通過賈府的運作才免於罪責，而薛家人卻是扎紮實實的往官府走了一遭。

因此在真真正正腰曳朱紫的親戚面前，寶釵的態度更應該慎之又慎，不說錯話，不做錯事，不得罪人。而寶釵的處境和地位與黛玉又大大不同，黛玉的靠山是賈母，這個在寧榮二府中享有最高權力和榮譽的老祖宗，自然有能力為自己掌上明珠一般的外孫女提供最強有力的保護。

換句話說，縱使黛玉的孤高得罪了人，只要賈母在，就沒人敢傷害她分毫。而寶釵之所以能客居賈府，是因為王夫人。雖然王夫人在賈府中地位也是穩如泰山，但說穿了，她的身份也依舊是賈母的兒媳，是封建社會中被考察的對象，因此作為她的娘家人，寶釵若是言行不當，難免會遭人恥笑，甚至會牽連王夫人。

第七回，寶釵對周瑞家的描述自己的病症：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凡葯是不中用的。

而寶釵在四十二回，也向黛玉吐露了心聲：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什麼是胎裡帶的熱毒?無非是她作為一個正常少女的熱忱和天真，她也曾有天真爛漫的歲月，但因為環境，因為家族，她不得不用一粒粒冷香丸，壓抑起她的少女心，成為一個成熟的、世故的女性。

但是，人之善惡不取決於心機深淺，而在於人心本身。惡人自然會用自己的心機和手腕，無所不用其極的害人。而善良之人卻會用自己的處事智慧，給別人帶來愛與溫暖。而寶釵則是後者。如果說黛玉的生命狀態是超凡出世，寶釵的生命狀態是積極入世。

史湘雲在賈府居住的時間很短，而寶釵卻能從這個樂觀女孩無意間流露的凄惶中看出她在家時候的艱難。大觀園起詩社，湘雲想要做東，寶釵推心置腹的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家裡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

她還補充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一席話，說得不僅湘雲感動，就連讀者都不免為她的細心體貼嘆服。

即使對於趙姨娘母子這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物，寶釵也沒有半分偏見。在分送禮品時，她都不忘有他一份。這就讓趙姨娘在心中感激：

「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

一個人修養的真正體現不在於她對於位尊者的尊崇，而在於對位卑著的悲憫。薛寶釵動人之處在於她用她獲得的處世智慧饋贈與旁人。

她深知人情冷暖卻仍然保持一顆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和助人為樂的善良心。因為積極入世，她剋制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以致心地澄明。我想這就是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真正含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