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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戰略思想史:漢武帝與匈奴中國戰略思想史第五十三課

中國戰略思想史:漢武帝與匈奴中國戰略思想史第五十三課



作者|鈕先鍾,著名戰略思想家、學者

來源|《中國戰略思想史》


經過開國階段,漢武帝才是第一個真正統治統一大帝國的人,他即位於公元前一四〇年,上承「文景之治」,休養生息之後。他不僅雄才大略,而且壽命也特長,一共做了五十四年皇帝,為漢朝的最高紀錄。所以,不僅文治武功,盛極一時,而且更能竟其全功,使漢室達到全盛時期,並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從民族發展史的觀點來看,漢武帝的最大貢獻當然就是伐匈奴。從周代到秦漢,為我國北方大患者即為匈奴,所謂山戎、玁狁、葷粥等都是匈奴的別名。中華民族之所以常受漢北野蠻民族侵擾,不是由於中華民族文弱,而是由於中華文化進步。中華民族到周代即已進化為農業民族,而北方民族則仍以游牧為生。當農業民族與游牧民族比鄰生活時,前者常是保守的,而後者則傾向侵略。因為前者忙於農事,自無餘力和餘暇去向外侵略,而一旦戰事發生,定居的人損失也最大,所以他們都是愛好和平。反而言之,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沒有城廓,所以攻擊對於他們而言,也就自然成為最好的防禦。而且文化和經濟生活都較落後,看到鄰近農業民族的財富,當然羨慕和想要奪取,於是侵略好戰也就變成一種天性。


簡言之,匈奴之所以長期為中國大患,有兩大原因:其一是性格上的不同。漢族以農耕為業,希望和平;匈奴以游牧為生,愛好戰爭。其二是經濟上的差異。中國以匈奴之地為無用,而匈奴則愛好中國之財物。由於生活方式之不同,當發生衝突時,漢族也就時常居於不利的地位。戰敗不能逃遁,戰勝不能深入。而在匈奴方面,戰勝則可以到處騷擾,大肆掠奪,戰敗則如鳥獸之散,使中國軍難於追擊。所以:

秦始皇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廓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註:史記。匈奴列傳。]


於是秦始皇雖命蒙恬伐匈奴,但其戰略意義則只是「以攻為守」。換言之,只是執行一種驅逐政策,其目的為把匈奴逐出過去所侵佔的地區,然後修建長城,使其不再敢南下而已。因為秦始皇並未能徹底解決匈奴問題,於是始皇死後,天下分崩,匈奴遂又乘隙而入,再度為中國之大患。


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匈奴單于曰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而蒙恬無,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謫戍邊者皆復去。於是匈奴得寬,復稍度河南,輿中國界於故塞……冒頓主為單于……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註:史記。匈奴列傳。]


西漢初年,接秦之敝,經濟崩潰,財政窮困,自無餘力對付匈奴。而匈奴奪取河南地,也就進一步進窺關中。


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於代,都馬邑。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頓佯敗走,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贏弱,於是漢悉兵,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騎四十萬騎圍高帝於白登(在今大同東)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高帝乃使間厚遣閼氏(冒頓之妻),閼氏乃請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其有神,單于察之。」冒頓……乃解圍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挎滿傅,矢外鄉,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和親之約。[註:同前注。]

堂堂大漢皇帝以輕敵之故,竟被圍七日,賴賄賂之力,始得脫險,實為奇恥大辱。然在當時,賄賂不失為權宜之計,漢室日後不時使用,以求息事寧人。


此時中國對於匈奴幾乎束手無策,於是只好採取和親政策:


高帝罷平城歸……當是時冒頓單于兵強,控弦四十萬騎,數苦北邊。上患之,問敬,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革,未可以武服也……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單于,厚奉遣之,彼知漢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外孫為單于,豈曾聞外孫敵與大父亢禮哉,可無戰以漸臣也。」[註:漢書。劉敬傳。]


由於匈奴對中國尚無政治野心,其所以時常入侵只是為了掠奪財物。和親政策的後面即為賄賂與通商。藉胡漢通婚之名義,匈奴上層貴族每年既可得漢室的饋遣,其下層民眾亦可得貿易機會。當物資需要可獲滿足時,也就可以暫時消除其武力侵略的意念,所以和親政策實不失為一種應急的緩和措施。但就長期而言,對於問題並不能提供根本解決。誠如班固所云:


和親之論發於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和親,賂遣單于,冀以救安邊境。孝患高後時,遵而不違,匈奴寇盜不為衰止,而單于反益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背束約,邊境屢被其害……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註:漢書。匈奴列傳。]

簡言之,其結果為中國不斷的和親,而匈奴則不斷的寇邊。


匈奴時常來犯,關中根本之地也備受威脅,於是劉敬遂又建議徙民關中,以固根本。高祖罷平城歸……使劉敬往結和親約,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夕可至。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與。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強族,一旦有變,陛下亦未得安枕而卧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魏韓趙後,及豪傑名家,且實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註:漢書。劉敬傳。]


從史書的記載上來看,劉敬在漢初似乎要算是一位頗有見識的戰略家,他所提出的三項建議(建都長安、和親、徙民關中)都具有戰略意義,所以其在戰略思想史中的地位應予以肯定。不過僅只徙民關中,雖可強幹弱支,但欲以備胡騎來侵,則仍只有間接的功效,於是進一步的積極措施即為募民實邊。


欲求邊防之強固,必須繁殖邊疆的人口。人口稀少則草不盡墾,地利不盡出,一旦外敵來犯,也就缺乏抵抗能力。漢代人民均有服兵役的義務,人口增加則兵力也隨之而增加,是以募民實邊在軍事上和經濟上都有極大的利益。此種政策是晁錯最先向文帝建議的:

錯復言曰:「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纔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患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為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步。要害之處、通山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予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為贖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敵不避無,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戎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攻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註:漢書。晁錯傳。]


不過,即令募民實邊,也只是增強防禦能力而已,並不能徹底根絕外患,所以,自高祖至景帝,將近十年中,匈奴之禍史不絕書。


因此,漢武帝能夠徹底擊敗匈奴,使漢南無王庭,的確要算是非常艱巨的工作,和非常偉大的成功。不過,這又並不能完全歸功於武帝一人,在他之前,文景兩朝即已替他的功業奠定基礎。任何偉大的軍事行動,都必須有充足的財政準備,而充足的財政準備又必須有健全的經濟基礎。經過長達數代的休養生聚,國民經濟早已復甦,而國家財政也已相當豐裕。


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鉅萬,貫巧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註:漢書。食貨志。]


戰爭又不能僅憑財力,人力也同樣重要。民多則兵多,民少則兵寡。漢朝開國時,大亂之後,戶口銳減。經過幾十年的休養,戶口隨之增加,約有三四倍之多。概括言之,定居民族人口增加率通常都比游牧民族較快。所以,就人力而言,與匈奴比較,漢族是很快地就重佔優勢。漢代農兵不分,採取全民皆兵的兵役制。人民年二十三到五十六為正卒,一歲赴京師為衛士,服役於南北兩軍。一歲在郡國服役於材官、騎士、樓船等部隊。服完現役二年後,退歸田間,以待番上調發。到年達五十六時,始免為軍人(除役)。


部隊在平時有嚴格的訓練,並有定期的校閱,所以能維持適當的戰鬥力,而且以武器裝備而言,更是遠比匈奴優秀。陳湯說:「胡兵五當漢兵一,何者?兵力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二而當一」。[註:漢書。陳湯傳。]


就戰略理論而言,漢人對匈奴的全盤形勢實利攻而不利守:


漢與匈奴邊界遼闊,匈奴飄忽無定居,乘我秋冬稼畢收,彼亦馬肥弓勁(秋高則馬壯,風勁則弓燥),入塞使掠(攻者一點,防者千里)。中國弊於奔命。就匈奴全國壯丁言,不出三十萬,其社會組織並不如中國之強韌,則可以以其主力一擎而破,此所謂一勞永逸,較之消極的防禦,為利多矣。大抵中國史上對外問題,莫不然也。[註:錢穆。國史大綱(上冊),p.146。]


然匈奴擅長騎射,故對匈奴作戰,騎兵最為重要。中國非不知出擊之利,但一時無法採取攻勢,其主因即為騎兵之不足(以後唐強宋弱也是由於同一原因)。所以,馬政之建立對於國防而言實為第一要務。自從景帝時起,漢朝即開始積極採行養馬的政策。史稱:「始造苑馬以廣用……牧師諸苑三十六所,分置北邊西邊(均在河西六郡界中)即以為苑監,官奴婢三萬人,分養馬三十萬匹。」武帝時,養馬事業日益發達,史謂:「天子為伐胡,盛養馬,馬之來食長安者數萬匹。」[註:史記。平準書。]於是「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廐馬多至四十萬匹,與漢初「天子不能具鈞駟(四匹馬無雜色),將相或乘牛車」的情況成一強烈對比。[註:漢書。食貨志。]馬畜既盛,騎兵的編訓也自易完成,北伐匈奴的最後一道障礙也隨之而克服。


到此時,對匈奴的和戰問題遂開始在漢朝中央政府中引起大辯論,大抵文臣主和,武將主戰。所以班固說:「縉紳之士則守和親,介胄之士則言征伐」。[註:漢書。匈奴列傳。]最後還是由武帝親自決定討伐,以雪昔日之恥,並達到一勞永逸目的。這是漢武帝一生所作的最重要決定,與中華民族的未來發展具有莫大的關係。伐匈奴是一種長期鬥爭。自從雙方斷絕和平關係之後,大小衝突不可勝數,概括言之,主要戰役不下九次之多。現在概述如下:


(一)元光二年(133 B.C.)。武帝用王恢之計,企圖誘致匈奴單于於馬邑而伏擊之,是為「馬邑之謀」: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佯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餘萬馬邑旁……單于既入漢塞,未至馬邑百餘里,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是時雁門尉史……知漢兵謀。單于得,欲殺之,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自是之後,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於漢邊,不可勝數。[註:史記。匈奴列傳。]


誘敵失敗,漢軍遂下能下開塞出擊,長期苦戰從此開始。


(二)元光六年,漢任四將軍(衛青、公孫賀、公孫敖、李廣),分別出上谷、雲中、代郡、雁門。後二路都失利,只有衛青進到龍城,得胡首虜七百人而還,這也是衛青的初露頭角,奠定了其以後名垂青史的基礎。


(三)元朔元年(128 B.C.),匈奴入侵遼西、漁陽、雁門。武帝令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李息出代郡聲援漁陽。得首虜數千人歸。


(四)元朔二年,匈奴再侵上谷、漁陽兩郡。武帝決定採取大迂迴戰略,使衛青、李息率五萬騎以強大兵力(可以看出漢兵力是逐次增強)西出雲中,至高闕,並西達符雄(即今之山西西北及綏遠南部地區),將匈奴予以包圍擊破。


衛青後出雲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餘萬。於是漢遂取河南地,築朔方,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註:同前注。]


從戰略觀點來看,這次勝利的意義頗為重大。匈奴之地東接朝鮮,西連西域,但其最重要的根據地而與漢接壤者則為河南地。河南地肥饒,匈奴以之為牧場,可供糧食。所以收復河南地對於匈奴是一重大損失,而漢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至於在其地設置朔方郡,徙民以實之,則出於主父偃之建議:


偃盛言朔方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覽其說,下公卿議,皆言不使。公孫弘曰:「秦時常發三十萬眾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意用主父計,立朔方郡。[註: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匈奴退出河南地之後,漢又更進一步,自雲中定襄向北進兵,奪取陰山。陰山為戰略要地,草木茂盛,匈奴依阻其中,既有隱蔽,又能製作弓矢,來出作寇。而為漢略取之後,漢軍登高一望,即可發現胡騎出沒蹤跡。於是匈奴只好踰大蹟而居其北,去中國益遠。所以,「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註:漢書。匈奴傳引侯應之語。]


(五)元朔五年,匈奴分兵四路入侵代郡,定襄郡、上郡、朔方郡。漢遣車騎將軍衛青,統率六將(李息、張次公、蘇建、李沮、公孫賀、李蔡),共十餘萬騎,自朔方秘密渡河至五原郡,潛出高闕塞,馳擊匈奴右賢王王庭。右賢王倉皇突圍,向北逃遁。漢軍此役斬獲頗多,可謂大獲全勝。武帝也立即派使者到軍中封衛青為大將軍,以示獎勵。


(六)元朔六年,衛青再率領大軍十餘萬騎,兩出定襄,直指匈奴本部單于庭,但在第二次出擊時,頗不順利。前將軍趙信(本為胡人)投降單于;右將軍蘇建盡亡其軍,僅以身免。只有剽姚校尉霍去病(衛青姊子,年十八)作戰極為勇敢,戰功最大。因此被封為冠軍侯。


(七)元狩二年(121 B.C.)春,武帝以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率萬騎出隴西,(今甘肅臨洮東北),打擊匈奴右部。去病喻鳥盤山,涉狐奴水,歷五王國,過燕支(焉支)山千餘里,與匈奴兵鏖戰於皋蘭,達六日之久。此役去病斬首八千餘級,俘渾邪王子,得休屠祭天金人。轉戰數千里,一舉而打通河西走廊,切斷匈奴之右臂。


(八)元狩二年夏,武帝又遣霍去病與公孫敖出擊。霍為右縱隊,公孫為左縱隊,前者出北地,後者出隴西,以祁連山為會師目標。同時,另以張騫、李廣出右北平,分擊匈奴左賢王以為牽制。此役,李廣失利,公孫敖失道,無法會師。獨去病出北地、渡黃河,經青玉湖而至居延海,然後沿濟納河南下,至小月氏(今酒泉),耀兵於張掖,並殲滅祁連山區之敵。焉支祁連美水草、宜牧畜,匈奴失去兩山,在軍事上和經濟上都是重大損失:


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餘里,此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養。匈奴失二山乃歌曰:「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蓄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註:史記。匈奴列傳。]


同年秋,匈奴西方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漢遂以其地為武威及酒泉郡。到天鼎六年(111 B.C.)又分武威為張掖,酒泉為敦煌,即所謂河西四郡,開漢通西域之道,並斷絕羌胡之間的交通。


(九)元狩四年,武帝以河西已定,遂決心派大軍深入漠北,予匈奴以徹底打擊。於是衛青霍去病分率左右兩軍,各精騎五萬(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大舉北伐。霍出定襄(今綏遠和林格爾),衛出代郡(今察哈爾蔚縣東北)。後聞單于在東,武帝令二人對調指揮,分從東西兩路,圍殲匈奴主力。衛軍與匈奴接戰後,單于即突圍逃走,衛軍乘勝追擊,深入漠北二百里,至實顏山趙信城(外蒙庫倫西),得匈奴積栗而返。霍軍自代郡出塞二千里,在檮余山(今達里湖北),擊敗匈奴左賢王,並猛烈追擊,至狼居胥山(今察哈爾北德爾山),祭於姑衍,登臨瀚海而還。從此匈奴向北遠遁,漠南無王庭。


此後雙方進入休戰狀態,為時達七年之久。武帝乃乘機用張騫之議,出使西域,後發兵討平南越,平定西南夷,恢復秦代的版圖。最後一次戰役雖贏得決定性勝利,但漢方亦損失重大:


初,漢兩將軍大出圍單于,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亦數萬,漢馬死者十餘萬。匈奴雖病,速去,而漢亦馬少,無以復往。[註:漢書。南粵傳。]


以後,漢方復收士馬,重整兵力,不料驃騎將軍霍去病在元狩六年病逝(年僅二十九歲)。於是「漢久下北擊胡」。不過,匈奴經此重創後,也就不再能為中國大患,至宣帝時,終於屈服。


西漢之所以能降服蠻夷(不僅限於匈奴),又並非僅由於武帝的雄才大略。事實上,在其前文景兩朝即已奠定基礎,而在其後,昭宣三帝也能竟其全功。進一步說,也並非僅僅由於國力強大,兵精馬壯,將士用命,更重要的是西漢政府對於如何克服外敵,已經發展成功一套完整的大戰略思想。此種思想也像秦滅六國的戰略一樣,並非完全代表某一個人的觀念,而是一種集體創造,經過相當長久時間始發展成熟。所以,不能歸功於某一人,而且事實上,常有若干人同時或先後提出相同或不同的意見,經過反覆辯論,最後始結晶成為一種共同的思想體系。


根據史書的記載,加以分析之後,即可發現此種大戰略思想是確實存在,而且可概分為戰前、戰時、戰後三大階段,每一階段中又各有其分別運用的戰略。現在簡述如下:


(一)戰前階段


所謂戰前階段是兩個民族已經處於敵對的狀態,但尚未發生大規模的戰爭,也就是「冷戰」的階段。在此階段中,若能用各種手段破壞對方的經濟,枯竭對方的知識,減弱對方的鬥志,則對於爾後的戰爭也就自可增加勝算。為達到此種目的,遂分別設計和採用三種戰略:


(一)貧化戰略。用各種手段阻止對方的經濟成長,或減弱其生產能力。例如呂后時,曾「出令曰毋子蠻夷外粵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與牝」。[註:漢書。晁錯傳。]


其用意為使蠻夷不能用鐵器深耕,並使其牧畜不能繁殖。


(二)愚化戰略。蠻夷生活簡陋,長於體力;中國文明先進,長於智力。晁錯曾認為匈奴有三長技,中國有五長技:


今匈奴地形技葑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陰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之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失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殊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刀,長短相雜,進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


由此可知中國的戰術知識、技術水準是遠高於蠻夷,自應以長制短。所以,應設法阻止軍事學術和武器生產技術向那些地區輸出。這樣始可永久保持中國的智力優勢。


(三)腐化戰略。引誘對方追求生活上的享受,放棄其刻苦耐勞的優點,使其內部自動腐化。這也正是賈誼所建議的「五餌」:


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以壞其腹。於來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娛樂,親酌而手食之,以壞其心。此五餌也。[註:漢書。賈誼傳贊之顏師古注。]


上述三種戰略若在戰前階段聯合地加以運用,必能逐漸從內部腐蝕對方,減弱其應戰能力。


(二)戰爭階段


假使雙方已經不能繼續維持表面和平,而終於發生大規模的武裝衝突。則在交戰期中,應盡量運用計謀以期減少敵的戰鬥力。這也正是孫子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的道理。概括言之,可分為下述三種戰略:


(一)遠交近攻。這本是一種古已有之的智謀,秦曾用范睢之計以來蠶食六國,可為先例。當匈奴與中國對抗時,其本身的權力基礎實嫌薄弱,所以外來的經濟援助也就非常重要。因此,設法切斷其外援的來源是一種制勝的重要手段。武帝得知大月氏與匈奴有宿怒,又知烏孫不肯往朝匈奴,遂遣使者前往兩國建交,其目的即為聯合兩國以困匈奴。所以揚雄說:


往昔圖西域,制車師,置城廓都護三十六國,歲費以千萬計者,豈為康居、島孫能踰白龍進而寇西邊哉,乃以制匈奴也。[註:漢書。匈奴傳。]


這也就是說,西域本身距離遙遠,對中國並不能構成軍事威脅,但通西域卻可以間接打擊匈奴。


(二)分化敵人。設法分化敵方內部,使其不能團結對外,這是一種很有效的間接戰略。尤其是蠻夷國家內部種族複雜,向心力本較薄弱,所以此種戰略更易奏效。武帝時,「兒單于立,漢遣兩使,一人吊單于,一人吊右賢王,欲以乖其國」。以後匈奴分立,呼韓邪款塞來朝,漢寵以殊禮,郅支亦遣使奉獻,漢遇之甚厚。[註:同前注。]所以,最後有如周壽昌所云:「匈奴分為五單于,而匈奴遂衰,西域分為五十五國,而西域遂弱,此亦眾建而小其力之義也」。[註:漢書。西域傳補註。]


(三)以夷制夷——在對方已經發生分化現象之後,遂又可以進一步採取「以夷制夷」的戰略。簡言之,就是設法挑撥那些文伐水準較低的小國,使其互相攻伐,以來消耗其國力。此誠如晁錯所云:「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利也」。[註:漢書。晁錯傳。]「以夷制夷」又並非絕對有利無害,有時某一蠻夷因此而滅亡,於是另一蠻夷會因此而坐大,並在未來構成更嚴重的威脅。不過,若只是許多小國互相攻擊,則只會消耗他們的實力,而不至於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因此也就可能有利無害。


當然,要想擊敗強大的對手,還是必須依賴自己的實力。如果只想憑藉他國的力量則鮮有不失敗者。簡言之,在戰爭中決定勝負的因素還是武力,而「文伐」只是一種助力而已。武帝伐匈奴,歷經九次主要戰役,收復河南之地,開河西,置四郡,掃穴犛庭,都是汗馬功勞,而並非長計取勝,可資證明。


(三)戰後階段


經過艱苦長久的戰爭,勝利之果得來不易,但若不善於保持和利用,則可能不需要太久的時間,邊患又會再起,於是徒然勞民傷財而一無所獲。所以,欲求鞏固邊防,一勞永逸,則必須作長治久安之計,這又可分為兩種戰略:


(一)移民實邊。從文景時代開始,即有人一再提出這樣的建議,而以晁錯的建議最為完備和最具有說服力。至武帝伐匈奴收復失地時,遂立即將此戰略付之實施:


漢令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擊匈奴……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今居,往往適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註:漢書。匈奴傳。]


此後,朔方以東如上郡西河,令居以西,由敦煌至鹽澤,皆有屯田,「而上郡朔方河西開田官,斥塞卒六十萬人戍田之」。[註:漢書。食貨志。]簡言之,在收復和新征服的地區中,設置在墾區,予以實質的佔領,於是異族在驅離之後,也就無法再捲土重來。


(二)設置郡縣。漢武帝討伐四夷,並非好大喜功,而是為國家安全著想,不得已而勞民傷財。既然已經付出重大成本,則對於得來不易的成果也自應善加利用,使後世能長享其利。所以,武帝為久遠之計,每征服一地,就盡量將其地改為郡縣,也就是使其變成中國的正式領土。例如取河南地,設朔方郡;取河西地,設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定越地,置南海、蒼梧等九郡;平西南夷,置武都牂牁等六郡;降朝鮮,置樂浪臨屯等四郡。設郡縣之後,對於當地居民又逐步採取有計劃的同化政策,或徙蠻族於腹地,或移漢人於邊疆,使人口互相交流。在這樣的安排之下,中國的版圖幾乎比過去擴大了一倍。因此,不僅是一種宏偉的大戰略構想,而且也的確是對中華民族的偉大貢獻。但可惜的是漢族經過連年征戰之後,戶口開始減少,到元鼎(116 B.C.)之後,人力即已感不足,於是此種偉大計劃遂難於徹底執行。


總結言之,漢武帝的擊敗匈奴,開疆闢土,從戰略思想史的觀點來看,實為一種總體戰略的成功。此種戰略並非出於某一人的構思,而是若干戰略家所提出各種觀念的累積和整合。此種集體的戰略思想可謂民族智慧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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