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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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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 點亮生活 』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許多人因為一本庄諧雜出的《花間一壺酒》,也因為「越活越糊塗,越喝越明白」而知道了學者李零的有趣一面。近期,作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化學者的他則由三聯書店推出了一套看似很「中國學」的《我們的中國》,要說這套作品與近年湧現的眾多「中國學」有什麼別開生面之處,或許在於他講的不是他者眼裡的中國,也不只是「我」的中國,更不是海外漢學家意欲解構的「中國」,而是「我們的中國」。

如是套用李零在幾年前同樣分四冊出版的《我們的經典》自序里的講法,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我們的中國」,不是為我們不假思索,當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的概念接受的,一般意義上的中國,而是當代人眼裡最能接續中國傳統,又是最能與世界交流溝通的「我們的中國」。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如果我的腳還能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李零


「走路不光看山水,看風景,

更重要的是看人類活動的痕迹」


李零是從「我」的觀察和記錄出發,書寫「我們的中國」的。他靠的是行走與閱讀。如果說,早些年他主要沉浸於閱讀「我們的經典」,過去十年,他則可說是在「行走」中記錄自己對當地歷史、地理與文物的觀感和思索。


在日前於上海書城舉行的新書首發演講中,回味年輕時探幽攬勝的心情,李零感慨:學歷史一輩子,書上說的那些地方若是都去過了,那正是壯遊河山,是極大的滿足。而對行走的嚮往,李零甚至還有些可以稱之為「貪念」的情感:「希望全部走全,我管這叫『十全大補』。如果我的腳還能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


而李零的行走有現實的緣由,也自有其堅實的歷史依據,依據就在先秦最富於科學性的地理記載《禹貢》。在李零看來,《禹貢》以大禹治水為母題,只講山水澤地和以山水澤地界畫的九州,不講政區,卻是漢魏以來所有地理書的源泉。而《禹貢》講禹跡,禹跡是大禹治水,隨山浚川,一步步走出來的。「所以,研究地理,走路很重要。走路不光看山水,看風景,更重要的是看人類活動的痕迹。中國山水,人文背景很深,研究地理,離不開考古。考古和地理都是讀地書。」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我們的中國》


體現在《我們的中國》第二冊「周行天下」中,李零尋訪了中國上古以來重要的戰場、城址、祭祀遺迹,到訪岳鎮海瀆、山水形勝;走完了孔子、秦始皇與漢武帝走過的路。而第三冊「大地文章」,則既有山川考察記,也有「家鄉考古學」,因為他把對故鄉山西省武鄉縣以及太行山的考察,當成了行走的「中心」。


難怪有朋友調侃,他這是老家中心主義,比國家中心主義還要可怕。但在李零,這沒什麼可奇怪的,一則了解中國,就適宜從你自己最熟悉的家鄉開始,二則,山西確實重要。「中國的晉南和豫西,確實是中心裡的中心啊。蘇東坡曾言:『上黨從來天下脊』,地處太原與洛陽之間的這片區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

更重要的是,這讓他對「中國」的形成,有了直觀的感受。在李零看來,談論最早的「中國」,應該注意兩個基本前提:「國」的形成和「中」的形成。如果國家都沒有形成,也就無所謂「中國」的概念。而即使形成了國家,但是如果沒有形成文明中心,對周邊形成強大的吸引力,吸引其加入其中,構成核心地區,那也算不上「中國」,而只是周邊眾多小邦國之一而已。


但所謂中國,其實並沒有地理意義上的絕對的中心。李零表示,歷史上,中國的夷夏之分是以中央和邊緣為依據來劃分的,誰佔據中心誰就是華夏,誰屬於四裔誰就是蠻夷。「所以我們都曾經是華夏,我們也都曾經是蠻夷。比如,夏、商、周三代都以『中國』自居,說自己住在『禹跡』。」但李零提醒,「禹跡」實際上是個以夏地為名的符號,代表的是夏、商、周融為一體的天下。當夏在中心時,商是蠻族,商為中心時,周是蠻族。當周為中心時,天下被重組,很多國族都遷離原地,用司馬遷的話就是「子孫或在蠻夷,或在中國」。「所以,任何一族只要不在中心,都會被視為蠻夷,『夷夏之分,不在血緣,而在地域和文化』。」


從世界文明的高度看,李零表示,文明都是由中心和周邊共同構成的概念,往往農業文明在中心,草原文明和海洋文明在周邊。它們之間的關係是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的,但海洋文明和草原文明作為周邊都有著朝中心發展的慾望,即所謂的「四裔趨中」。四裔趨中的規律是四裔面向的是發達地區,背後是起源地,兩個文明最接近的地方形成一種過渡形態,同時也是四裔最為發達的地區。


由大地上的行走,而致對中國的深入思考,就不難理解《我們的中國》何以被看成是「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而在有評論看來,經由李零的這本書,中國自上古以來的人文和精神世界,有了一個大地上的維度。


「中國是一個文明漩渦,既有輻輳,也有輻射」


毫無疑問,李零在中國大地上的行走,也是他追尋中國的旅程。而這種追尋固然源於他的治學興趣,恰如李零自言,他竭四十年之力,全是為了研究中國,卻很難說沒有在一定程度上受了當下中國認知焦慮的影響。


近年,海外漢學家力圖解構「永恆中國」,他們不滿中國的疆域和歷史,說中國是個虛構的「共同體」。為此,李零從中國的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的角度給予了反駁。而在《我們的中國》第一冊「茫茫禹跡」里,他就講述了中國大一統國家形成的歷史進程,並稱,「中國」概念的形成,關鍵是「兩次大一統」,第一次是西周封建,夏商周三分歸一統;第二次是春秋戰國紛爭之後的秦漢大一統。


要對「大一統」有個清晰的認識,就不能不回到最早的「中國」這一爭論上來。對此,不同的學者依據各自的研究和發現,有二里崗「中國」、二里頭「中國」、龍山「中國」、廟底溝「中國」之說,問題越追越遠,背景的背後還有背景,似乎難有定論。李零認為,龍山時代是城市遍地開花、國家出現和中心形成的醞釀期,二里頭文化才真正形成中心,而後商人從東部崛起,取代了這個中心,但西土仍在夏人控制範圍之內,這說明夏、商、周不僅是前後相續的時間概念,同時也是並行的空間概念。而「中國」這個詞,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銘刻中,最早也只能追溯到西周時期。「正是周人完成了將夏、商、周三個空間板塊一統。」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自此,中國歷史、中國地理的輪廓逐漸清晰。李零表示,在西周大一統完成後,古人發明了岳鎮海瀆作為九州也即空間中國的地標。此後,秦漢大一統完成了制度上的大一統。李零由此強調,中國真實存在,它不是虛構的,但「中國」的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李零表示,在《禹貢》的地理範圍內,就生息著五大族系。戰國末年,秦國為統一天下做準備,摩拳擦掌,已經有五帝共尊、五嶽並祀的設想。元朝和清朝,這兩個征服王朝都是多民族國家。蒙古人和滿人都是多種文字並用,元朝有六體,清朝有五體。19世紀,歐洲人創建漢學,最初就是抱著《五體清文鑒》和滿漢合璧本,學習漢語,研究中國。


據此,李零認為,中國境內的各民族,無論是以四裔治中國,還是以中國治四裔,誰入主中國,都不會同意另一半獨立。「孫中山鬧革命,剛開始提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後來發現這根本不行,於是《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宣布,中國的領土為二十二行省和三大屬地。我們的共和是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由此看,『五族共和』並不純粹是個現代民族國家觀念下的發明創造,它也是中國傳統的延續。」


而從歷史上看,五大族系在一起,就會產生「夷狄交侵」的現象。在這個過程中,有些國會被吸納進來,有些也會被排斥出去。「中國是相對四裔而言,古人所謂華夏和蠻夷戎狄。中國對四裔具有吸引力,四裔對中國有嚮往,因此很多周邊文化就進入了核心地區,與中國融為一體。」李零表示,中國的版圖正是由此不斷擴大,尤其是宋以後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等周邊民族的不斷入侵,中華民族的概念也不斷擴大。


這正是李零在《我們的中國》第四冊「思想地圖」里強調的一個重要方面。「『大一統』是古代的世界概念,中國叫『天下』。中國是一個文明漩渦,既有輻輳,也有輻射,雪球越滾越大,形成了『大一統』。」


「我們的中國」之旅,並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開始


誠如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考古學家許宏所說,我們的中國是一個複雜的共同體,「中國」的概念在不斷變化的過程當中,吸收了天下的地理觀,也吸收大一統的政治文化,等等。如此,要單一地從地理上看,從文化上看,從種族上看,都「看不到」中國,只有綜合起來觀察可能才是中國。


而要做到這種「綜合」,就有賴於研究者豐厚的學養,這正是李零作為一個文化學者的難能可貴之處,在《我們的中國》自序中,李零一開始就自問自答:「我的專業是什麼,有點亂。」在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考古學家徐天進看來,治學要做到這個「亂」字其實特別難。「因為亂,在讀李零的文章時,你會發現,但凡考古學、古文獻、地理學,還有藝術史,凡是我們想到的人文領域十八般武藝,他似乎都能信手拈來,不同領域的這些學科的知識也好,材料也好,他都能夠很熟練地,毫無隔膜地來表達他要表達的思想。」


而要真正做到「毫無隔膜」四個字,則需要著者在客觀的論述中,恰如其分地融入自己的主體性。徐天進表示,看李零的文章,能看出有非常鮮明的冷與熱的兩重性。「在面對史料的處理時,李零真的是極其的冷,絲毫看不出來情感那一面的東西,他表達自己的觀點,也是毫不含糊的。但他表達的內容,又分明讓你感到他是有情懷,有溫度的。甚至你感覺,他的文章,包括書名、題目,都是他自身情感的表達。這與當下很多學者冷冰冰,沒感情的研究對比鮮明。」

李零:「當代徐霞客」寫下的國族地理思想史



在徐天進看來,李零獨特的思想和情感,也形成了他獨特的語言表達。「業內人士有時候會開玩笑說,他寫的是『李零體』,因為他的風格很獨特,一種極其簡約的風格,他用的都是很短的句子,而且很白話,時不時還會來點俚語,來點不登大雅之堂的辭彙。但你讀了並不覺得突兀。」事實上,李零確實喜歡在文章里時不時來點不一樣的東西。就拿《我們的中國》來說,寫入書中的除了嚴謹專精的學術問題和文獻梳理,還有遊歷過程中的生活小事。對於這些小事,他都一一耐心對待,記錄細如毫末,雖淡淡幾筆,卻很是生趣。


不止於此,李零雖自言不怎麼用手機,也很少看報紙,但這並不妨礙他「與時俱進」。說他行走不易,他會說古代行走才真是不易,那時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旅行,除了雙腳,只有舟車。所以,古代行者只有那麼幾種,比如,軍人、商人,又比如,尋仙訪葯的方士,宦遊天下的學者,還有巡狩封禪、到處視察工作的帝王。而在秦皇漢武之前,跑路最多的著名人物當數孔子。「孔子一輩子都在做一個夢,就是周公之夢,當他年老的時候,他說當他做夢都夢不見周公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孔子這個夢就是中國最早的『中國夢』,因為他想恢復西周大一統。但他沒有做成這個夢,最後是秦皇漢武做成了這個夢。」


如今我們講「中國夢」,自然不是王國維在寫《殷周制度論》時想要重溫的「周公之夢」,而是力圖對中國有更為清醒的認知的「中國夢」。讀李零的《我們的中國》,會讓我們明白,中國、中國人為什麼是現在的樣子,它所承襲的以前的樣子又是什麼樣子。當然我們還要探究,中國今後又將往何處去?


就像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葛兆光說的,至今中國仍然在傳統、歷史和文化的延長線上,但也不能不認識到,近代中國文化出現了轉型和認同的雙重困難。本來中國的變化都在傳統內變,現在還要在傳統外變。面對現代、面對世界,中國要尋找文明與文化、全球化與地方化之間的和諧之道。從這個意義上說,由李零開啟的尋訪「我們的中國」之旅,並不是終結,而更可以說是另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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