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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上海剪影

木心上海剪影



木心,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生於浙江烏鎮

木心上海剪影


文|鐵戈


(作家、畫家)


1982年,一位在美定居的朋友回國時告訴我,從上海來了一位名叫「牧心」的作家,在紐約華人區里很出名,出了一本書,文筆優美,封面雅緻,許多中文報刊都在報道他,還發表了他許多文章,儼然天外來客。作為上海人,這位朋友也因此有些驕傲。我聽後說:「牧心?我認識,也是他的朋友。」她十分驚訝:「過去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在紐約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木心,已被陳丹青寫絕,無可超越。但由於時空的割裂,上海時期的木心,在絕大多數人們心中近於空白。


我有幸認識木心,是因為當年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中,有一位是與他相識甚密的畫家唐友濤,而我從小就是唐友濤的鄰居,住在他在虹口海南路一棟日式小樓的樓下。雖然唐友濤比我大一輩,但我們十分投緣,於是成為朋友,長幼不分。唐友濤與木心當年都是才貌雙全,一表人才,家中常高朋滿座,飲酒喝茶,吟詩作畫。兩人彼此傾慕,常有往來,年紀最小的我混跡其中,也就自然地認識了木心。


另一方面,木心醉心音樂,與鋼琴演奏家金石交遊密切。而金石的父親金武周先生,是上世紀30年代去美留學的哲學博士,曾單獨教我英語多年,視我同家人。於是我與木心多了一層忘年之交的關係。金石曾於1951年4月在上海蘭心劇場舉辦過國人首次鋼琴獨奏會,後來雖在瀋陽音樂學院任鋼琴系教授,但每來上海探親,常會同木心見面。有次金石在朋友處舉行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曲目為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木心特地趕來,並與金石當場切磋演奏中的技巧。金石曾同我提起,木心不僅對音樂有很高的靈性和敏感,還能作曲,而且與他有過相同的經歷:當年隔離審查期間,他們都曾在硬紙板畫上黑白琴鍵,在上面偷偷練指法,免得技藝生疏。


在這小小的以畫家居多的朋友圈內,木心最為年長,學識淵博,見解深邃,機智風趣,令人欽佩。誰有什麼寫作或繪畫作品,都會請他做權威評價,並引以為榮。當時我們都直呼木心為孫牧心,至今飯席酒間提起他來依然這麼稱呼,否則反顯彆扭。自從木心來到這圈子,受他的影響,朋友間也開始熱衷起讀尼采、叔本華、柏格森等哲學家的書,相互傳閱。


前不久陳丹青也問起我上海時期的木心:「我很想知道他那時是不是也很滑稽,他和我一起時,永遠在講笑話。很沉痛的事也講笑話。」


這樣的木心,在許多別人的描述中也有過。我聽後略有吃驚。同一個人為什麼反差這麼大?我與所有在上海的朋友都沒有感覺他很「滑稽」,或者說「滑稽」這個詞,怎麼也無法同木心聯繫在一起。即使他飲酒談笑妙語連珠,善於講「戲話」(也可為「死話」,xi hua),給人的總體印象仍是嚴肅、沉著、正經,幾乎一絲不苟,就像他的畫。他舉止談吐,斯文之極,始終保持紳士般高雅和體面。有次吃飯時不知誰講了一個笑話,木心也哈哈大笑,不小心假牙掉落下來,但他十分鎮靜,從容不迫地塞了回去,不失風度。


當然這遠不足以體現一個真實的木心。木心曾在創新工藝品廠工作,1972年2月到6月間,曾被關在單位的防空洞里隔離審查,隨後開始漫長的監督勞動。在受審查與監督勞動期間,木心常受凌辱虐待,也曾被人用皮鞭毒打,但他在朋友面前從來隻字不提。


去年春節有次聚餐,在座恰好大都為木心當年的朋友,席間不知不覺又提起了他。曾與他在同一設計公司的梅文濤提到一件往事:一次他到木心的廠里去聯繫設計業務的事,剛進廠門,一眼看到木心穿著臟舊的工作服,彎身低頭,用雙手在廁所通到牆外的陰溝里撈污穢堵塞的垃圾。當他無意間抬頭看到梅文濤時,立即將頭再低下去,避開碰撞的視線。見此情景,驚訝之中的梅文濤也不敢上去同木心打招呼,事後彼此也從沒在朋友間提起。這一瞥將木心長達七年之久的處境展現無遺。當有朋友問起他在廠里幹什麼工作,他只是微笑地說「打打雜」或「雜務工」,但其實每天都在打掃男女廁所,干最髒的活。

創新工藝品廠是上海市手工業局的下屬單位,1978年,還沒完全復職的局長、書法家胡鐵生聽到下級關於木心的彙報時,甚為關注同情,於是找他到辦公室來談話。見面前,他以為多年來狼狽不堪的木心一定焦頭爛額,蓬首垢臉,畏畏縮縮,但推門進來的竟是一個挺挺括括氣宇軒昂的男子,站在局長面前不卑不亢。一個小時談下來,胡鐵生下了決心,衝破重重障礙,拍板為木心平反,將他從地獄般的處境中解救了出來。


2005年夏,木心回到闊別23年後的上海,特地到虹口的四川路一帶故地重遊。陪同他的尹大為後來曾寫過一篇「木心先生三年祭」記敘此行,其中有幾處一筆帶過,但實際上其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例如,車子路經石門一路時,尹大為不經意地問起木心當年隔離審查被關的地牢在附近哪裡,木心只是「唉」的一聲,隨即歸於沉默。實則該廠就在車子途經的石門一路新閘路口,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木心當然不堪回首。



木心那次還特地走到了乍浦路,那裡有他深沉的記憶,但他隻字未提,作者也並不知情。

乍浦路住著一位對木心來說較為特別的人——吳大姐。在目前零星回憶上海期間木心的文章中,幾乎無人提起。吳大姐是上海本地人,慈祥和善,年齡比木心略大一些。她是木心原單位的同事,科室幹部,木心在廠監督勞動期間,雖為「不可接觸的人」,但吳大姐憐惜其才,暗中給予極大的同情。由於她的社會身份好,她的家比較安全,於是常將自己二樓的家借給木心作為他平反前與朋友們的聚會處,飲酒喝茶,交流畫藝。這種秘密的聚會被木心稱為「沙龍」,在他給朋友陳巨源的贈詩中,曾有「與君慣作席上游,沙龍二度載春秋」,即是說這段日子。木心認為這種藝術沙龍為「歐美風流尋常事」,但在當年的上海,卻是「兩三星點在神州」,稀罕而珍貴。

木心上海剪影



木心手跡(局部)。圖片由作者提供。


也就是在吳大姐家裡,木心約了幾位朋友去看他最新的50幅作品,暗合他當時50歲生日。這批水墨山水風景與抽象畫,也是他去美領館簽證以及帶到美國去展覽的作品。沒想到看完畫後全場一片沉默,平時無拘無束的朋友們,竟許久沒人說一句話,更無期許中的讚賞和點評。這一始料未及的意外使木心十分尷尬。這場聚會近於不歡而散,木心帶著失望的心情與各位告別。此後,木心與朋友們大約幾個月沒有往來。陳巨源心有惦記,忍不住寫了一信給木心,信中對木心的作品大加讚美。木心閱後立即熱情洋溢地回了一封通篇文言的信,引經據典,古奧雅緻,還坦蕩地形容了自己當天怏怏不快的心情。無論木心怎樣孤傲,也渴望被朋友肯定,被朋友所愛,同時也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朋友的愛與肯定。


有天下午我正在唐友濤家閑聊,見木心登門而來,帶著自己的新作的畫。唐友濤十分欣賞,特地寫了一首七律送給木心。木心閱後大喜,沒過幾天,就寫了一首七言回贈。木心去美後在紐約華人報刊上發表一文,還特地提到與唐互贈詩文一事,報紙從美國寄出,由小翁送來。前不久好不容易把木心這首詩從故紙堆里找了出來:



戊午清明正 少墣頓首 唐公足下 贏得春風識異人 雪裡芭蕉自青青 不羨高山流水意 二橫一語破痴心 恭取大樂雪齋 不具 少墣頓首 頓首



少墣者,木心自謙。當時朋友之間常有書信文字筆墨往來,頗有古時文人遺風,箇中滋味,趣味盎然。木心曾說過,寫日記就是寫給自己的信。寫給朋友的信,就是畫給自己的像。畫別人的像,也是在畫自己。什麼平凡的瑣碎小事,到了他那裡,總能整出句妙言來。



尹大為那篇文章里還提到,木心距他去紐約前蟄居多年的舊居長治路只幾分鐘路,但他走了不多步就不想去了。關於這所舊居,這裡也想說上幾句。


近年來讀到不少關於木心先生的文章,在緬懷與追憶之外,也有一些以訛傳訛。其中一例就是網路上流傳最多的一張木心上海舊居照片,「大名路167號」。其實完全不符。木心蟄居的住處,是在臨近外白渡橋下的長治路閔行路轉角上。這是一棟當年公共租界留下來的六層磚石結構樓房,環境幽僻,與照片上兩層磚木結構街面房完全兩回事。我前不久在烏鎮同木心的外甥王韋先生也確認了。


我甚至記得進入大樓時的陰暗光線,宛如狄更斯筆下的氣氛。上得二樓,右手即是一狹長的小間,進門後還有三四步台階下去。室內簡樸淡雅,書架上幾排中外書籍。這一住處,木心對絕大多數朋友都秘而不宣,可以登門的屈指可數。


我曾有幸去過多次,其中有一次是他準備去美之前,我隨著幾位朋友一起拜訪,聊的主要話題是他最為關注也極為憂慮的事:取得護照。那是1981年,國門初開,申請護照是一件頗為折騰令人生畏的大事,各項所需材料和審批,必得過五關斬六將,尤其木心是歷屆政治運動對象,多次遭遇關押,戴過各類帽子,更是困難。大家七嘴八舌出謀獻計,但最終都無良策。儘管如此,木心依然淡泊坐定。大家也知他向來自有城府。


護照領到後又面臨另一道難關,簽證。於是大家再次登門,一起商討。那個年代,出國之意義重大,今人難以體會。尤其對於沒財產沒家庭、年屆五十而以留學名義申請簽證的木心來說,自然有所憂慮。除了準備帶上前不久完成的那批畫,用藝術的魅力打動領館之外,木心還拿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說是以備不時之需。我清晰記得那是與一位美國人的留影,身份好像是什麼協會的會長或大學的校長。


後來究竟是什麼令他幾乎遭拒簽時又起死回生,我們並不清楚,反正福人必有天佑。終於,木心如清風般默無聲息地離開上海,不僅單位的同事一無所知,連大多數朋友都沒有得知。臨行前我去看過他一次,他正在斗室里親自改制可以穿到美國去的外衣。



木心曾將朋友比喻為一個花盆,大家將自己種在這個花盆裡,相得益彰。但實際上,木心並沒有將自己種在這個花盆裡,儘管他很喜歡這個花盆,密切地置身其中,朋友們也一直將他當作這個盆里的花。但我不認為有哪位朋友真正進入過他的內心世界,儘管我認識木心在上海的許多朋友,至今還時時聯繫,但談起木心,除了尊重和敬佩的印象,並無內心深刻的軌跡可尋。

木心上海剪影



1991年,木心在紐約中央公園。


二十多年後舊地重遊時,木心特地去了當年朋友居住最多的虹口一帶,卻一個也沒告知。回到烏鎮故鄉安居,也沒有告訴任何一位朋友。惟一在烏鎮見過木心一次的陳巨源,也是從報上偶然見到一則木心在烏鎮的信息,打電話到烏鎮旅遊局,百般周折,才打聽到他的住處和電話,帶著當年也是木心好友、已故旅澳作家徐永年之子宇宇拜訪了他,一別之後又歸於寂然。木心的故世,也是從報上看到的消息。


對待當年花盆裡的好朋友為何如此疏遠呢?細想下來,大概他的內心已絕然於世,儘可能擯棄一切舊有的記憶,甚至達到如蘇軾在《與米元章書》中所言「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之境地。晚年的他,深感已經同所處的時代和人物格格不入,精神上和學識上都不在同一個層面,這正是他的孤獨所在。他只與自己的靈魂做伴,那是一個他人難以進入的自在自得的孤島,惟有極簡的心境才能與之適應。除了同自身周旋,他已經不再在意他人對自己的感覺了。即使面對自己的寫作,他都儘力隱退自我。


我手上有一篇木心三十多年前的手稿《動機與效果》,滿滿五頁的稿紙上端端正正三千字,字字雋美秀氣,文采飛揚跋扈。有位教授朋友見後欽嘆地說,就是將字選出來也可作為字帖。去年將這篇文稿拿給許多朋友看,他們雖然都一眼認出木心的字跡,但誰都記不起這篇文。文中他論及自己的50幅畫作:「如果觀眾們告訴我:你的動機與效果已經一致,就等於告訴我創作是成功的。如果反之,觀眾認為動機與效果是矛盾的,則是失敗的。我是恪守『感物而鳴』,不想作『無病呻吟』。」


木心還精闢地寫道:「中國的封建制度是華麗的,從而掩蓋了它的兇殘,也為個別人提供了天堂。它的代價是犧牲其他的所有的人,使人全部淪為沒有人格的人。」


很多讀者嘆惜看不懂木心的畫,也有許多人裝著能看懂,這好比「白天不懂夜的黑」。如果沒有像他那樣長期在黑暗中經受磨難,受虐受迫,無比壓抑,以及監禁中的窒息和無奈,誰能懂得夜有多黑?即使去到美國,心裡積壓的黑暗卻永遠也無法揮去。這不是藝術審美的問題,用木心早就說過的話來概括,「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猶如柴可夫斯基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孤獨不是抽象的辭彙,需在漫長的年月中每時每刻承受與固守,彷彿一面在細聲地聽著時鐘的滴答滴答,一面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血從靜脈里一點一滴地流出。


木心當時的那些畫,不是技巧有什麼玄秘,而是他長期以來積壓的心境,和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投影。無論人們用怎樣輝煌玄妙的辭彙來評價,在我看來,總覺得這是他的自畫像,透射的就是他自己。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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