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如何藏好一本書

聰明人想藏起一片樹葉，應該藏在哪兒？答案是藏在樹林里。

如何藏好一本書

文|張宗子

（作家）

幾年前做過一個夢，夢到北宋詩人劉筠的《漢武》詩：「漢武高台切絳河，半涵非霧郁嵯峨。桑田欲看他年變，瓠子先成此日歌。夏鼎幾遷空象物，秦橋未就已沉波。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夢中有人在清理文化，把歷代典籍劃分為精華與糟粕，精華留存，糟粕毀棄。《漢武》不幸淪為糟粕，即將滅除。而我喜歡這首詩，喜歡《西昆酬唱集》，趁著書還在，趕緊背下來，牢記在心，絕不讓它失傳。

西昆三傑，劉筠和楊億難分軒輊，都比錢惟演好。《漢武》是劉筠的傑作，「桑田瓠子」一聯，是常掛在嘴邊的。然而在夢裡，卻死活背不完全詩。時間緊迫，情緒緊張，急出一身汗，忽然驚醒。醒後回想，不禁啞然：對劉子儀的詩，感情真有那麼深嗎？我喜歡的詩，少說也有千兒八百，輪得著專門為它做一場夢？

說來也是事出有因，我讀中文系時，西昆體受到嚴厲批判，我們只讀課本上的判決，讀不到原作。時間過去三十年，社會更加寬容，禁書時代應當一去不復返了，為何還會為劉筠感到焦慮呢？我猜想夢的第二個誘因，大概是因為一部幻想小說。

靠個人記憶傳承文化，這是美國作家雷·布拉德伯里的反烏托邦之作《華氏451》中的情節。書中描寫，未來書籍被視為不正確思想的根源而遭取締。消防隊負責搜查和焚燒圖書。消防員蒙泰戈由燒書而接觸書，由好奇而愛上書，便經常從焚書現場偷偷拿走一些，帶回家藏匿，結果遭揭發而被迫逃亡。

在反叛者的營地，蒙泰戈見到了那些愛書人。他們起初費盡心力保護書，甚至把書製成微縮膠捲，埋於地下，最終卻發現無論如何都不能確保安全。於是另出新招，每人記住一本書，或大書的一個章節，遇到想讀的人，背誦給他們聽。人老了，再口傳給子女。這樣代代傳遞，直到戰爭結束，人類復歸文明。

在法國導演特呂弗據此改編的影片里，結尾給人很深的印象：零零散散的男女老少，在樹林里，在湖邊，在草地上，神經質地低著頭走來走去，默誦他們各自承擔的那本書。印象深，不是為愛書人的精誠感動，而是覺得背誦這種方法太笨。試想多少人聯手才能背下百萬字的《戰爭與和平》，或者柏拉圖的全部對話錄？我的記憶力向來很好，我又酷愛蘇軾，可是，你讓我一字不落地背下東坡七集，絕對做不到。

《華氏451》寫於前網路時代，背書算是一個技術敗筆。但即使沒有網路，背誦也談不上是保存和收藏的好辦法。

《華氏451》

[美]布拉德伯里 著 於而彥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2年10月

摩洛哥裔法語作家塔哈爾·本·杰倫獲龔古爾獎的中篇小說《神聖的夜晚》，顯然借用了布拉德伯里的設計。書里寫到某個「神奇國度」的圖書館，每本書都是一個人：一個年輕女郎一邊盪鞦韆一邊背誦《尤利西斯》；東方格調的房間里，十來個穿戴成山魯佐德的女郎講述著《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敘事者，一個盲人，走進圖書館，他迎面遇到的女郎說：「我今年22歲，剛從哥廷根大學畢業??我是貢斯當的《阿爾道夫》，您把我借走吧。一部愛情小說，結局很悲慘??」敘事者說，活人圖書館使他想起另一個虛構的國度，「那裡所有的書籍都被焚燒，每個公民只得記熟一本書，使文學和詩歌世代流傳。」

虛構的國度當然不是虛構，因為人類歷史上的焚書事件層出不窮，在《華氏451》之前不遠，就有希特勒臭名昭著的先例。魯迅在《華德焚書異同論》一文里，就列舉了他和秦始皇，以及「阿剌伯人攻陷亞歷山德府」時，「燒掉了那裡的圖書館」的光輝事迹。

有焚書人的來勢洶洶，就有藏書的智計百出。歷史上著名的伏生，秦始皇焚書時，把《尚書》藏在自家牆中，等到漢朝建立，以所存的二十九篇「以教齊魯之間」，「西漢今文《尚書》學者，皆出其門」。

藏東西是一門有著特殊魅力的藝術。我能想到的最有啟發性的兩種藏法，都出自偵探小說，一種極簡，一種極繁。愛倫·坡的《失竊的信》，寫某高官從皇宮偷走了一封重要的信，為了對付警察的搜查，他沒有把信藏在隱秘處，而是把它弄得髒兮兮的，看似漫不經心地放在最顯眼的卡片架子上。這種做法很冒險，很不專業，因此騙過了太專業的警探。在切斯特頓的《斷劍》里，叛國者殺死知情的軍官，為了掩飾罪行，發動一場自殺式的攻擊，斷送了八百英軍的生命。書中的布朗神父對此有句名言：聰明人想藏起一片樹葉，應該藏在哪兒？答案是藏在樹林里。假如沒有樹林，那就製造出一片樹林。

假如我是《華氏451》中人，我就按這兩個原則藏書。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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