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龍介專訪（五）：動畫評論研究的功用

封面來源：《千年女優》

——您上期介紹了您轉向職業動畫評論家的原因，我們知道在日本，動畫評論和動畫行業的相互關係也很緊密。您能否介紹一下動畫評論對於動畫行業的存在價值？

冰川（笑）價值我覺得挺微妙的。關於評論本身，其實我並沒有把自己稱作評論家，所以感覺也不怎麼處於談這個的立場。但是我覺得，如果評論有其價值的話，那最重要的就是語言化，把某些東西以話語表達出來，以論理進行分析。

我想起一件事，在我和今敏，和片淵須直這些著名監督打交道的過程中，你知道哪些東西是最讓他們高興，讓他們去積極使用的嗎？因為創作者對於自己創作時的意圖，具體做了些什麼東西出來，有時候未必能夠說明清楚，因為語言化這件事情是很困難的，做得出未必代表說得清楚。他們能夠一直創作下去，正是因為有一種類似於初期衝動的東西存在。那麼這初期衝動到底是什麼呢？創作者們對於這個問題的探尋，正是創作行為本身。

舉個我寫的評論的例子，我在給今敏監督的《千年女優》寫文時談到一些關於虛構與現實的觀點，我寫的時候是通過記憶與電影的切入點，表示夢和現實並沒有太大區別。而這其中有一種理論叫做「虛實皮膜」，是日本從元祿時代開始流傳下來的東西。這些虛實皮膜的使用手法，某種意義上說必須得是動畫才能做得出來，而這和《未麻的部屋》也是一脈相承，這就是今敏監督想要做的事情——這些都是以我自身的理解去進行作品解讀後寫的文字，結果這似乎有點符合今敏監督對於虛構和現實的看法，他看到後就非常開心。而我給《千年女優》的場刊撰文時，寫到「迴轉燈籠」的話題，也就是所謂臨死體驗中的「走馬燈」，其中我表示電影和動畫在原理上就和記憶非常接近。這時候今敏監督就表示他自己倒沒想到過這方面，但反而對此產生了興趣。所以說創作者做出來的作品最終還是要觀眾接收後才得以完成，作品會對觀眾的心理產生作用。創作者肯定是有東西想要傳達給觀眾，才會按某種意圖去做作品，當然這傳達本身未必會完全貼合創作者的意圖。而在觀眾對於作品的反饋之中，如果出現了與創作者意圖的不符，尤其是出現超越自身意圖的東西反饋回來時，他們是會很開心的。

再舉一個片淵監督的例子。《亞麗忒公主》中雖然世界設定是中世紀風格，但描寫的其實是未來社會。但是作品中里的角色的感覺和現在的人並沒有太大區別，也就是所謂的世界會變，人不會變。我在評論中表示這就是現實性的「延續性」。結果我對於「延續性」的這一表達片淵監督就覺得特別認同。他對我說，他做這部作品的時候並沒有明確意識到「延續性」這個關鍵詞，但是當他通過評論得到了這個關鍵詞後，在之後的《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以及《在這個世界的角落》他就把這一關鍵詞很明確地糅合到自己的風格之中。他告訴我這個的時候我覺得簡直受寵若驚。對我而言我只是直率地講出了自己的感想，我以評論的形式去讀取了他的作品，但是最終這一反饋卻又對創作者產生了影響。

所以說，評論的使命是什麼？評論是觀眾真摯的反饋，動畫並不能單靠創作者成立，單靠觀眾自然也不行。有創作者，有觀眾，雙方通過某種形式的契約產生關係。有一千個一萬個觀眾，就有一千種一萬種的關係性。然後如果在這些關係性中找出一個最大公約數般的東西，這個東西可能就會以某種契機使得一萬人再擴展到十萬人的規模，我覺得這可能就是評論的使命。而且這十萬人不僅僅是現今的十萬人，跨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後，比如說2050年，有人通過評論能夠了解到有這樣一部作品在這個時期，被這麼一些人以這樣一種形式所接受。這是一種價值觀的傳遞，能達到這個境界的話我覺得也算是大願得償了。而除了時間外，對於空間也是一樣，比如你們是外國媒體，你們也知道有些東西是可以超越國界的。大家看了片淵監督的作品，覺得其中確實反映了普遍的人性。而這裡產生的感情上的關係性不僅僅是片淵監督和一個人的，而是和觀眾A觀眾B觀眾C等等人的。這其中不僅有創作者和觀眾的縱向關係，也會有觀眾與觀眾間的橫向關係，最終會產生一個世界範圍的關係網。然後這個覆蓋世界的關係網再加上時間軸，最後能形成一個立體的結構。也就是說作品蘊含著具有網路性質的，更為長期更為廣闊的生命力。為作品指引出這樣的可能性，便是我們最大的目標方向。

——也就是評論能夠使得作品不再限於本身，而是依靠作品與觀眾的聯動來實現進一步的發展。

冰川是的，特別動畫又是比較抽象的東西，存在著相對不固定而比較飄搖的性質。而這種飄搖不定所擁有的「浮動性」有其獨特的價值，不定的動畫反而更容易容納各種人的不同感情。於是隨著時間的沉澱，一百年後的人或許也可以通過動畫來和現在的我們共享心情，哪怕現在的我們已經死了（笑），這種我就覺得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說到這個我就想到去世太早的今敏監督，真希望他能夠至少再製作個三部作品。但是我在和他的交流過程中發現，他正是這樣的一種（浮動性的）人，而《千年女優》描寫的也正是這樣的主題。或許他的英年早逝，與他這樣的性質也不無關係，神實在是太過殘酷了。

——您提到了時代性，而之前您也談過網路社會為動畫評論所帶來的變化。在當前的狀況下，您覺得動畫評論對於時代的變遷應該有一種怎樣的認識？

冰川其實動畫批評也好評論也罷，基本就像做偵探，你首先得發生個殺人事件，否則無從出手（笑），只能等到作品完成之後。就像《阿松》的大熱沒有任何人能夠預言，大家都不是預言家。正是發生了阿松現象，才會有人感興趣，來問對於阿松現象有什麼看法，然後偵探才去為現象找理由，收集證據。所以動畫「評論」首先就是一個始終落於後手的行業，這是蘊含在評論這個詞的本質之中的。但我個人而言並不希望落於後手，所以我不自稱評論家，我更喜歡用「研究」這兩個字。比如說你要我評論《阿松》，除了現在新的，我還得把過去的上百集一起看完才行吧，這感覺壓力就很大。我希望能夠更加自由地研究作品，評論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是有限制的，我希望能突破這一限制。偵探畢竟只能在殺人事件發生後出手，大家也經常看到有人講為啥柯南不去防殺人於未然的笑話吧。那麼要怎麼預防？能不能對於案件整理研究後，去對於發展趨勢做出一個大概的預測？

舉個例子，比如說現在大家都比較關心手繪風格的CG動畫。那麼《亞人》和《希德尼婭的騎士》這樣的作品到底能有怎樣的發展前景？我們知道水島精二監督的《樂園追放》當年在相當程度上驅散了一些觀眾所謂的「CG過敏」癥狀。我們也看到手繪風CG作品實際是越做越好的。那麼我們能否在研究中來預測其中到底有多少發展前景？在對於前景的研究中，我就會選擇一些角度。比如我很重視的包括特效表現在內的由金田伊功等人所發起的日本獨特的作畫的緩急技術，在手繪風CG中會怎麼變化？過去手繪動畫所擅長的萌系角色，對於性慾等人類的本能是有所觸動的，這些情色要素在手繪風CG中會怎麼發展？作品要怎樣進一步提高現實性，像樂園追放那樣既有SF的要素，又能夠挖掘人類的本質？這些都是可以通過研究去進行預測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