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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書評︱劉奕:陶淵明的見識


上海書評︱劉奕:陶淵明的見識


陶淵明



陶淵明辭官



讀書人以見幾有識、察往知來為貴。《易·系詞下》有云:「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又云:「君子知微知彰。」不能察識於幾微處,便是《呻吟語》所說「尋行數墨,是頭巾見識」,反之,「能方能圓,能大能小,是聖人見識」。神以知來,能勢逐青雲之上,智以鑒往,亦能獨立不懼,遁世無悶,書才算沒有白讀。


這樣的讀書有識之人,可為陶淵明屈一指。


比如陶淵明最後的辭官,便是頗能體察情勢之舉。彭澤令,他本來「猶望一稔」,即打算干一年,存點錢的,才過了八十天,終於還是辭職了事。這次辭官的理由,《歸去來兮辭序》裡面說是嫁在武昌的妹妹死了,他「情在駿奔」,這當然只是託辭。妹妹已經嫁人,何勞哥哥為了奔喪而辭官呢?《宋書·隱逸傳》的記載則是:「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卻頗透露了一些有意思的信息。「鄉里小人」就是前面提到的督郵。督郵的設置,上承漢制,是郡的屬官,負責巡視監督下面各縣的工作,對官民有問責之權。傳統上常用本地出身寒微的人擔任之,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做的第一個官就是本貫廬江郡的督郵。《資治通鑒》卷四五記載東漢明帝永平七年時,九江太守宗均「閉督郵府內,屬縣無事」。胡三省注釋說:「郡有五部督郵,監屬縣。閉之府內者,恐以司察為功能,侵擾屬縣,適以多事故也。」可見督郵對地方而言,常常會生出許多困擾。而嚴耕望《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總結說:「此輩位輕權重,不免檢校苛煩,故縣長吏常不能容,賢恬者,或解綬去職,激憤者,或鞭之且或殺之者。」只是前人因為督郵辭官、抗命的,總是在被折磨一番後才勃然而拂然。而陶淵明的那位督郵明明剛蒞臨彭澤,賢與不賢、是苛酷還是是寬和尚未可知,陶公怎麼就借口辭官了呢?推測起來,恐怕陶公擔心的主要不是督郵其人,而是他肩負之事。陶淵明做的可不是什麼太平縣令,前一年,桓玄篡位稱帝,上一年,劉裕等北府軍將領起兵討伐,到此時戰火仍未徹底止熄。《晉書·劉毅傳》有記載說彭澤縣所在的江州,「以一隅之地,當逆順之沖。自桓玄以來,驅蹙殘敗,至乃男不被養,女無匹對,逃亡去就,不避幽深……屬縣凋散,示有所存,而役調送迎,不得止息」。「役調送迎」,那就是拉丁、出役、徵稅、供應軍隊後勤了。《晉書·虞預傳》載預做會稽主簿時上記太守:「今統務多端,動加重製,每有特急,輒立督郵。」虞預東晉人,可見東晉時會因為軍政事由臨時加設督郵,等於緊急督辦的性質。想來陶公這位督郵多半是臨時派來催督「役調送迎」的。試問陶淵明如何在兵荒馬亂、人口銳減的時候完成這個任務?「性剛才拙」的他有這個能力嗎?他又能無視良心、硬起心腸去做嗎?為之則酷虐於民,不為必自取其辱。與其拜見督郵,領受些不三不四的教命與呵責,何如避而不見,果斷解印綬呢?「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此之謂歟?


上海書評︱劉奕:陶淵明的見識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兩首《答龐參軍》詩



陶淵明自己把捉得住,對朋友、對時局也看得明白。顏延之作《陶徵士誄》,回憶說:「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閡。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句句切中顏延之孤傲耿傑的性格。顏氏一生起伏蹉跎,總不外源於獨正之危、至方之閡而已。

對其他朋友也是這樣。陶淵明有一個朋友龐參軍,某次從荊州出使京城建康,路過尋陽,陶公寫詩勸勉云:「勖哉徵人,在始思終。敬茲良辰,以保爾躬。」看似好好保重的臨別贈語,其中卻似有莫大意味。這需要考察詩歌的寫作年代和當時政局,前人對此多有誤解,這裡不妨稍為申說。


陶淵明其實有兩首《答龐參軍》詩,一首四言,一首五言。五言詩序云:「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欵然良對,忽成舊遊。俗諺云:『數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複之義,且為別後相思之資。」詩有云:「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這是說龐參軍和自己做鄰居一年多了,兩人關係不錯,龐應該還寫過贈詩。現在龐參軍要遠行了,陶淵明依依不捨,作了答詩,以為臨別之贈。龐參軍為什麼要離開,去了哪兒,詩中卻沒有交代。幸好有另一首四言的《答龐參軍》,事情才算有了眉目。四言詩序說:「龐為衛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過潯陽見贈。」詩里言道:「嘉游未斁,誓將離分。送爾於路,銜觴無欣。依依舊楚,邈邈西雲。之子之遠,良話曷聞?昔我雲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大藩有命,作使上京。豈忘宴安,王事靡寧。」這樣就清楚了,龐參軍是春天的時候去了江陵(江陵是荊州刺史駐節之地),做荊州刺史、衛將軍(簡稱衛軍)的參軍。轉眼到了冬天,他受命使都,路過尋陽,與陶公又有了詩歌酬唱。事情的玄機,正與這位衛將軍有關。


陶淵明晚年,做過衛將軍的有宋初時的王弘和謝晦。清代陶澍認為其人是王弘,兩首《答龐參軍》做於宋少帝景平元年(423)。逯欽立先生則主謝晦說,認為二詩做於詩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後人箋注陶詩,非從陶,即從逯,但仔細考察,恐怕要認為陶、逯皆非,這兩首詩應寫於元嘉二年(425)才對。



駁陶澍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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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澍《陶淵明年譜考異》



陶澍的意見影響最大,不妨先鳴鼓而攻之。在《陶淵明年譜考異》中,陶澍說景平元年春,衛將軍、江州刺史王弘命龐參軍出使荊州,去見刺史宜都王劉義隆。到了冬天,龐參軍又轉受劉義隆的命令出使建康。五言詩是龐春天離開尋陽(江州刺史駐節地)時陶淵明所寫,四言就是冬天再見時所作。這首先就與陶詩枘鑿不合。五言詩序說:「欵然良對,忽成舊遊。俗諺云:『數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且為別後相思之資。」詩則云:「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分明是龐參軍轉官他處,兩人即將長相別離的口吻,所以陶淵明才說,您多珍重,不知道下次相逢是何年月了。如果龐僅僅是奉使從尋陽到江陵,兩地相隔不遠,使畢即返,陶詩這樣珍重惜別,未免過分小題大做,把寫詩當成兒戲,太不合乎詩中情境。


再看看歷史記載。王弘於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9)至宋武帝永初二年(421)之間為撫軍將軍、江洲刺史,永初三年(422)進號衛將軍,刺史如故,至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八月,進號車騎大將軍,而衛將軍則授予了新任荊州刺史謝晦。據《宋書·百官志》,衛將軍一人,即並世只有一個衛將軍,如果這個衛軍參軍是王弘的僚屬,那麼這兩首詩只能寫於永初三年或景平元年(423)。作為王弘的屬官,龐參軍去荊州的目的是什麼,他怎麼又轉受劉義隆的命令出使建康,這顯然是件非常奇怪的事,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陶澍於是發揮了大膽的想像,加上不小心的論證,給出了一個離奇的解釋。那個時候,有一場政變陰謀正在展開。宋武帝劉裕臨崩前,遺命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輔佐時年十七歲的長子義符,即少帝。史書載少帝荒淫無度,實在沒有人君之相,徐、傅、謝於是動了廢立的念頭,並在少帝景平二年(424,按:是年八月改元元嘉)發動政變,廢黜並殺害了少帝及其二弟廬陵王義真,迎立劉裕第三子義隆,是為文帝。廢立的事,王弘似乎是與聞的,但也僅僅止於事前知情,並未太多捲入其中。《宋書》的《少帝紀》和《王弘傳》記載說王弘是景平二年夏五月,「徐羨之等謀廢立,召弘入朝」,王弘到了京城,政變緊接著就發生了,所以《宋書》說「徐羨之等以廢弒之罪將見誅,弘既非首謀」云云。為什麼要強調王弘不是首謀呢?因為文帝即位不久,即將徐羨之、傅亮、謝晦三人誅戮。如果王弘也是政變的核心人物,何以絲毫不受牽連,反被旋即重用?可見《宋書》關於此事的記載明確且可信。偏偏陶澍不信,他拋開《宋書》《通鑒》,異想天開地提出存在一個政變集團,除了徐、傅、謝三人,王弘、劉義隆也是該集團的核心。陶澍說正是王氏向徐羨之等人推薦立義隆為新帝,又主動與義隆通聲氣。景平元年時,龐參軍是作為信使在尋陽、江陵、建康三地之間往來,事先與義隆、徐、傅等聯絡。如果前述史書記載可信,王弘是五月朝覲才知道政變消息的,他當然不可能春天就派使者四處密謀。假設陶澍之說成立,那身為王弘的使者,龐參軍通使江陵之後,他不回尋陽,將義隆的態度與答覆回報主上,而選擇一直在荊州待到冬天,再作為義隆的使者去京城,這豈不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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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書》



從歷史記載看,王弘不是首謀,劉義隆更是毫不知情。《宋書·王華傳》載劉義隆「入奉大統,以少帝見害,疑不敢下」。《南史·到彥之傳》:「及文帝入奉大統,以徐羨之等新有簒虐,懼,欲使彥之領兵前驅。」《宋書·王曇首傳》也記載說:「太祖入奉大統,上及議者皆疑不敢下,曇首與到彥之、從兄華固勸,上猶未許。曇首又固陳,並言天人符應,上乃下。率府州文武嚴兵自衛,台所遣百官眾力,不得近部伍,中兵參軍朱容子抱刀在平乘戶外,不解帶者數旬。」綜合以上各處記載,劉義隆因為聽說少帝及其仲兄義真被殺,非常憂慮害怕,不敢東下即位,勉強答應後,開始還打算派親信領兵前驅,以防偷襲。東下路上由自己部下的文武官員嚴密護衛,不允許京城派來的人員接近半步。疑慮害怕成這樣,這是事先參與陰謀,準備篡兄自代的行事做法嗎?


陶澍知道與史不合,所以曲為解釋說:「特其事秘,外人莫知,故史不載耳。」這算什麼考證呢?退一萬步,姑且接受這一解釋,也仍然存在扞格之處。廢立帝王是天字一號的大事,必須慎之又慎。那龐參軍一定要是王弘的心腹親信,才可能受命出使江陵。但他並不是劉義隆的部下,怎麼可能又受義隆之命出使建康?如果說龐迅速取得義隆的信任,馬上又變成其親信,此人可謂人傑。王弘元嘉三年即被徵召赴京任侍中、司徒、揚州刺史,錄尚書事。這在東晉、劉宋,是執政大臣的專門職位。而劉義隆更成為著名的宋文帝。試問,同時身為宋文帝及其宰相王弘的心腹親信,參與了篡位秘政,建立了不世之功的人傑,這樣的一個龐某某,居然在所有的史書中不見其蹤影,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這可能嗎?這符合中國的史學傳統嗎?早一千年,有介之推,他和龐參軍比,功勞不若,苦勞過之,他雖然不被封賞,至少名字和事迹還原原本本被史臣記載下來了。義隆、王弘其他的親信都見載於史書,偏偏功勞最大的龐參軍被抹掉了,真比介之推還冤。為了不讓事情顯得太過離奇,我們只能認為陶澍之說是不能成立的。



駁逯欽立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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逯欽立



陶澍之說不能成立,再來看逯欽立先生的結論。逯先生髮表於1948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八本上的《陶淵明年譜稿》,以及1979年中華書局出版逯先生校注的《陶淵明集》所附錄的《陶淵明事迹詩文系年》,都把系兩首《答龐參軍》繫於宋文帝元嘉元年。《年譜稿》說:「詩云:大藩有命,作使上京,豈忘宴安,王事靡寧云云,知龐為衛軍,乃事荊州刺史。案宋初以衛軍為荊州者,僅謝晦一人,又《宋書·文帝紀》云:元嘉元年八月癸卯,撫軍將軍荊州刺史謝晦,進號衛將軍,知龐氏此春乃以撫軍參軍,趙(筆者按,應是「赴」)江陵之任,淵明以五言詩送別。至冬則以衛軍參軍,銜命使都,淵明又有四言之贈遺也。」逯先生認為這個衛將軍是荊州刺史謝晦,是對的,但他把時間線搞錯了,除了他引用的《宋書·文帝紀》,還應該再去翻查一下《少帝紀》《謝晦傳》,或者《資治通鑒》。


《宋書·少帝紀》明確記載著,景平二年五月乙酉,謝晦率兵入宮,廢少帝。同書卷四十四《謝晦傳》云:「少帝既廢,司空徐羨之錄詔命,以晦行都督荊湘雝益寧南北秦七州諸軍事、撫軍將軍、領諸南蠻校尉、荊州刺史,欲令居外為援,慮太祖至或用別人,故遽有此授。精兵舊將,悉以配之,器仗軍資甚盛。太祖即位,加使持節,依本位除授。晦慮不得去,甚憂惶,及發新亭,顧望石頭城,喜曰:『今得脫矣。』尋進號衛將軍,加散騎常侍,進封建平郡公,食邑四千戶,固讓進封。」整個事件經過是,謝晦五月先在京城參加政變,之後徐羨之擔心劉義隆即位後轉而任用他人,因此委派謝晦到荊州接任刺史,佔據當時最重要的軍事重鎮,內外聯合,以便新帝即位後鞏固權勢。謝晦開始還擔心文帝不答應,後來文帝不但同意了這一任命,還加了他的官爵,由撫軍將軍進號衛將軍,以安定徐、傅、謝等人之心。《資治通鑒》將謝晦的出鎮繫於元嘉元年八月庚子之後,大致可信。這樣,按照逯先生的說法,龐參軍於本年春天赴任荊州,作謝晦的撫軍參軍,冬天轉以衛軍參軍的身份出使。可是春天謝晦還在京城建康準備政變,那時的荊州刺史還是劉義隆,那只可能是去做劉義隆的參軍。可是義隆是將自己的部下都帶到京城的,怎麼可能放著從龍的好機會不幹,又隨著謝晦返回荊州呢?


可以確知的是,龐做的是衛軍參軍,地點是荊州的江陵。再梳理一下時間線索,元嘉元年(424)八月,謝晦赴任荊州,元嘉三年正月,文帝討伐謝晦,龐參軍作為衛軍參軍,春天赴任荊州,冬天出使京城的唯一可能時間只有元嘉二年了。這才是陶淵明兩首《答龐參軍》詩的寫作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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逯欽立《陶淵明年譜稿》



另外四言詩「大藩有命」中「大藩」一詞也需要稍加說明。「藩」的本義是籬笆、屏障、護衛,後來有一項常用義是封藩建國和藩屬的封國、屬國。因此陶澍特彆強調了一句:「非宜都不得稱大藩也。」逯欽立先生從而辯稱說:「謝晦鎮江陵,已進封建平郡公,與大藩者亦無不合。」二位都是著眼於劉義隆、謝晦的王侯身份加以申說,其實不必。魏晉以來,因為刺史所轄域廣兵多,又往往久任其地,有一定自主性,也常被以「藩」相稱。如《三國志·蜀書·許靖傳》有云:「張子云昔在京師,志匡王室,今雖臨荒域,不得參與本朝,亦國家之藩鎮,足下之外援也。」裴松之注說:「子云名津,南陽人,為交州刺史,見《吳志》。」這是稱交州刺史為藩。《晉書·五行志上》載稱孝武帝太元十五年「二月,王恭為北藩,八月,庾楷為西藩」。查同書卷九《孝武紀》,太元十五年二月,封王恭為青兗二州刺史,卷八十四《虞楷傳》稱楷「代兄准為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假節,鎮歷陽」,這是稱青州兗州刺史為北藩,稱豫州刺史為西藩。又《梁書》卷二十七《明山賓傳》,稱山賓曾「出為持節、督緣淮諸軍事、征遠將軍、北兗州刺史」,後來昭明太子稱「明祭酒雖出撫大藩,擁旄推轂,珥金拖紫,而恆事屢空」云云。這個「大藩」用例再明顯不過,是對刺史的尊稱。陶詩中的「大藩」也就是對荊州刺史的尊稱。荊州刺史在當時的權勢之重,僅次於揚州刺史,在諸刺史之上,稱大藩再合適不過,不必如陶、逯二位那樣節外生枝。



政治的風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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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帝劉義隆



這位姓龐的朋友是在元嘉二年冬天奉命使都的,離宋文帝出兵討伐謝晦已為時不遠了。陶淵明對時局豈能無所洞察?陶澍曾提道:「觀四言末章云:『勖哉徵人,在始思終。敬茲良辰,以保爾躬。』此必先生陰察參軍使都,當有異圖,故以慎終保躬勖之。」按照陶澍的密謀政變說,如果連史書都不曾記載的陰謀被陶淵明覺察到了,那陶淵明的政治嗅覺可謂超一流,這顯然不可能。但是陶澍的意見卻提醒我們,陶淵明詩句中可能的確有深意。謝晦的命運堪憂,眼明者自知。《宋書》卷五十七《蔡廓傳》載:「謝晦將之荊州,與廓別,屏人問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昆,而以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為難也。』」蔡廓說,謝晦雖有立新君的大功,但他殺了新君兩個親哥哥,不但功高震主,而且狠毒也震主,更不知謙退,想通過保持軍事威懾的方式鞏固權勢,歷來新君政治上能掌控大局之後,一定會清算先朝舊臣,重用自己的新人,更不要說內外勾結、凌駕於皇權之上的舊臣權臣,那一定是要除之而後快的了。這一點,讀史有識之人不會不明白。而且,東晉士族權勢勝過皇權,晉末孝武帝以來,尤其劉裕掌權之後,打擊士族,伸張皇權的行動,也是彰彰可見的。前車不遠,陶淵明二十多歲時,謝安、謝玄等人雖有淝水之戰的大功,仍然被晉孝武帝壓制、打擊,不久都鬱鬱而終,這是他親眼所見。謝氏家族後來的代表人物謝混又因為支持劉裕的政敵劉毅,而為劉裕所殺,這也是陶淵明親眼所見。陳郡謝氏家族在晉末宋初的政治鬥爭中,作為士族代表,一直備受打擊,謝晦不知韜晦,反而鋒芒畢露,他的命運早已註定。現在龐參軍效力於謝晦,結局將會如何呢?


《大雅·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善始善終,從來都是難事。陶公在臨別之際提醒龐參軍「在始思終」、「以保爾躬」,不正是「鮮克有終」之意嗎?君本佳人,與我詩酒相呼,促席道故,娓娓平生,而今要熱衷政治,就該逆料政治的風險。今日意氣洋洋,明日不免失志惶惶,何如我「靜寄東軒,春醪獨撫」呢?龐參軍的結局不可知,一個連名字都傳不下的小官吏,能好到哪裡去呢?五代江為,被殺前吟詩:「街鼓侵人急,西傾日欲斜。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那是想退已經來不及退的人們最後的嘆息。(文/劉奕)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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