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 何為好茶？

現代社會是商品經濟充分發展的社會，人們擺脫了地域限制，通過廣泛的社會聯繫和交易，滿足自己多層次的生活需求。在這樣的社會，個體經驗和能力依然重要，但其價值卻必然要求被放置在社會性的層面才有意義。

什麼是好茶？名茶母樹？百年千年老茶？仙地野茶？無論茶種的來源多麼稀缺珍貴，當茶成為一種社會商品，就必然要求其具備一般商品的基本特徵。更何況，和所有人類馴服物一樣，茶是一種容易變異的植物，年代是否久遠，茶種是否稀缺，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好茶的標準。

作為一種社會商品，茶同樣需要具備品質穩定、容易辨識的特點，或至少是人們能確信它有什麼基本成分，是何種來源的，而並非必須要靠特定的人用複雜而模糊的語言去解釋的。只有做到這些，我們才可以對這樣的商品產生最基本的信任，而不必如舊時菜市場買菜一樣，不僅人人都需要煉就識別優劣的火眼金睛，熟悉各種缺斤短兩的騙術，更得掌握一套討價還價的卓越口術。

人們經常把茶貿易的故事以及這樣的故事如何改變了人類歷史掛在嘴邊，卻獨獨忘記了，正是在這種世界性的貿易過程中，茶因其社會商品的基本屬性，推動了世界茶產業的發展。印度大吉嶺的茶，在細則標準下逐漸發展出完善的國際強制性的地理標誌性保護政策。而近些年蔚然流行的美國精品咖啡、法國小產區優質酒都開始強調—小地區、優異風土、精製做工、完善立法下的精品農作物。

靠天、靠地、靠人的好茶或許永遠難求。但再好的茶，都理應擔得起人們的基本信任。未必所有人都能準確說出這茶那茶究竟好在哪裡，但至少，人們應該能清晰地知道，它有著怎樣的組成和來路以及可以如何與其他茶區別開來。

一個人人都在熱衷神秘罕物的社會，是一個缺乏人際信任的社會，或者說，最後所有的信任都會回歸到某種神秘的權力身上。現代社會需要一整套的標準與信用體系，以致人們可以不必依賴個別的人或權力，就能從容安然地追求自己的生活。信用從個體層面上升到社會層面，這是社會整體安全感的基礎。嚮往「詩意地棲息」的現代人，真正安居的，是最基本的社會信任。

振興中國茶產業，首要追求的，不是如何向世人解說中國茶究竟如何名貴，或如何擴大我們的茶葉生產和出口，而是如何讓中國茶真正贏得世界的信任。讓所有人都懂茶，懂中國茶，這似乎成了永遠都實現不了的幻境，但至少，只有在信任前提下，中國茶才可能被端上所有人的茶桌。

英國人把中國的茶樹從母國帶到印度種植，動搖了中國在世界茶業市場的壟斷地位，一度讓中國茶在國際市場陷入低迷。但這不足以成為中國茶的屈辱，更不值得為此屢屢翻出「祖上的榮耀」。

因為所有世界農產品本就在一種世界貿易和人類交往中，讓全世界的人民獲益。法國促成了最早的世界農產品原產地保護制度《巴黎公約》，為世界農產品的保護做出了先行標準。即使覆蓋最廣泛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WTO（TRIP協定）仍尊重公約的優先權。茶作為一種地理標誌性農產品也得益於此。中國茶要贏得國人信任並走向世界，同樣需要回歸到這條兩個半世紀走過的世界農產品產業化的發展道路上。

溯源優異農產品的界定，還得從專利制度開始。

古代專利制度的產生

時間倒退回公元前八世紀左右的錫巴里斯（Sybaris)城，這座以富有奢靡生活著稱的古希臘殖民地終日離不開美食與美酒。為了刺激廚師的創造力，城內經常舉辦美食賽事，更因此出台了一項鼓勵政策：宴會的籌辦者或者廚師，發明了讓人驚嘆的珍饈美味，在一年之內因該道菜肴獲得的利潤歸宴會的籌辦者或者廚師所有，任何其他人在一年內不得做這道菜。

因為年代過於久遠，無法詳細知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菜肴，獲得君主的垂青得此特權，這是知識產權專利可追溯的最早雛形。保護法規的衍生，給予創造者安全感，使創造者敢于堅持技藝並把技術公開，使消費者透過不失真的產品享受產品的直接品質。

威廉·阿道夫·布格羅的畫作《巴克斯的青年們》，巴克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工業革命的影響

大航海時代帶來了全球貿易，初衷卻是為了尋找從西歐到亞洲的海陸航線，以帶回東方香料。地理大發現時代促進了全球貿易與世界經濟的流動和發展，商品交易的種類與貿易國逐漸增多，影響範圍逐漸增大，形成了最早期的大型市集。人們在市集中除了展示商品，也傳播從生活、藝術到哲學的方方面面。

英國工業革命進程的深入促成了整個歐洲的工業化。那個時代的英國人對國家充滿了自信與炫耀，因此於1851年5月在英國首都倫敦海德公園的水晶宮內舉辦了為期五個月的萬國工業博覽會。萬國工業博覽會對後世的影響不僅僅是商業，更多是藉由展覽讓當時的歐洲民眾學會分辨優劣妍蚩，使當時的工業文明成為普世價值。

1851年舉辦萬國工業博覽會的水晶宮

最早農產品地理標誌保護制度的產生

萬國工業博覽會在英國的盛況，刺激了傲嬌的法國皇帝，於是以慶祝歐洲和平四十周年為由，法國計劃在1855年舉辦第二屆萬國工業博覽會。傲嬌且浪漫的法國人當然不會滿足於僅僅展示理性無趣的工業產品，於是加入了藝術以及農業，並強調這才是真正的萬國工業博覽會。

在博覽會快召開的一個月前，拿破崙三世突然想到，法國葡萄酒應該藉由此次博覽會好好的展示一下，因為英國並沒有好的葡萄酒。於是下令給波爾多商會，要在短促的幾周時間內把波爾多為數眾多的酒庄區分等級，這實在難壞了波爾多商會，因為所有的酒庄都想入選一級庄。於是波爾多商會讓波爾多葡萄酒經紀人聯合會去分級，分級根據兩百年間的波爾多酒經營的市場經濟狀況跟聲譽，確定了五十八個庄，並細分為五個等級。

在萬國工業博覽會這個舞台上法國葡萄酒因此引起了世界的關注，為之後法國農產品的保護分級奠定了堅固的基礎，也促使之後各國為自己獨特地域特色的農產品做地區性保護時都要參照此標準。即使今天，法國人仍舊驕傲於自己的國飲是皇帝時期的標準，並沒有經過特別大的變動，只是在原有基礎上不斷完善和細化。

1855年參與分級的酒庄名單

前四屆萬國工業博覽會都由英法交替舉辦，在過程中逐漸顯露弊端：人們在發布自己發明成果的同時，並沒有法律保障，各國法律之間的差異讓工業產權的保護變得困難。這樣的問題引發了主要參展國的共識，技術全球化與貿易的增長必然產生工業產權、專利、商標的立法統一。

1878年在巴黎召開了第一次有關工業產權的國際性會議，解決工業產權領域的統一立法。會後，法國起草了一份建立並保護工業產權的國際聯盟草案，經過幾年的協商跟整理，1883年在巴黎召開的國際會議中11個與會國簽署了《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這是國際上第一個保護地理標誌的多邊條約。《巴黎公約》第一條第二款規定：「工業產權的保護對象有：專利、實用新型、工業外觀設計、商標、服務標記、廠商名稱、貨源標識或原產地名稱以制止不正當競爭」。

正是「貨源標識或原產地名稱」納入工業產權的保護範圍，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個將「原產地名稱」和「貨源標識」做為國際保護對象的法律協議，至此確立了原產地保護的法律地位。此公約的第一條第三款還規定：「對工業產權的理解不僅僅適用於工業跟商業，同樣適用於農業，如穀物、酒類、水果、礦產等天然產品或製成品。」 由此，法國成為世界上最早開始對農產品地理標識進行保護的國家。

與大陸法系國家的專利法不同，法國最初制定專利法的起草人德布福萊（Boufflers)經過考慮，「特權」跟「壟斷權」的措辭可能會受到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立法會跟反封建權人民的反感，因而嚴謹詞義提出「工業產權」的概念。德布福萊的工業產權理論強調專利制度的社會功用，從而提出了發展國家的專利理論。這一理論的來源則是休謨提出，並經後人發揚光大的功利主義理論。休謨認為「我們確立正義法則的乃是對自己利益和公共利益的關切。」根據這一理論，專利法在保護專利權人獨佔實施權的同時，應關注個人利益與社會公益之間的平衡。正是這種巨細靡遺的保護制度為法國為首的公約最初成員國確立了早期的農業產區保護範圍、原料、製法和分級，讓傳統的農業產品在工業社會早期得到保護雛形。

同時期的茶

茶為什麼沒有進入最初的《巴黎公約》原產地保護範圍？

在1884年《巴黎公約》生效時原始成員國有： 比利時、巴西、法國、瓜地馬拉、義大利、荷蘭、葡萄牙、薩爾瓦多、塞爾維亞、西班牙、瑞士、英國、突尼西亞、厄瓜多。以上成員國中只有英國的殖民地印度擁有正在發展中的茶產業。1872—1900年間，英屬印度茶業進入了發展期，機械化的帶入讓印度成為第一個工業化的茶產區。機械很快就代替了手工勞動，推動了產茶麵積的擴大。十九世紀末的印度茶業已經實現了各個環節的機械化。英屬殖民地以斂財為目的的印度茶業並不需要明晰的標準跟保護。

以印度大吉嶺茶的發展為觀察藍本，可以觀察到好茶在印度還是英屬殖民地時，以斂財為第一目的前提下，好茶即使有了明晰的級別但並無法律及行會的保護。印度獨立後，隨著全球化的進程深入，對於原產地地理標誌性農產品的保護越發受到重視，印度大吉嶺的好茶才逐漸生成自己的保護機制。在這個前提下，好茶才不至落於故事及傳說。

以此為鑒，我們的「好茶」界定還有長路要走。

丙申年冬月於掃葉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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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之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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